我们不擅告别( 二 )


每个生命来临的时候,那一点点的生命迹象,血肉生长的进程,都让我们雀跃欢喜 。可是,当它如春雪消融,把自己还给大地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都擅长欢迎,却不擅于告别 。
爸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枯槁,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爸爸最大的心愿还是回家 。我们想了很久,征求了医生的建议,给他抽了胸水,打了止水针,带他回家住了几天 。爸爸几乎不能进食,整天躺在他的小床上昏睡 。他醒来的时候,眼睛看着坐在他对面看电视的皮皮,然后笑起来 。这就是他最幸福的事了 。晚上,妈妈给爸爸炖了鸽子汤,爸爸吃不下 。他躺在床上看着皮皮喝,然后坐起身,捞出鸽子腿给皮皮吃 。爸爸一定要我们一家人去饭店吃顿饭,十分钟的路,来回都得坐车,因为他站不住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告别聚餐 。
我们又把爸爸送入医院 。车子穿过拥堵的市区,爸爸素来话多,每经过一条路,他都要念叨这是什么路,以及这条路和他之间的故事:曾经的同学住在这里,那里有个欠他钱的负债人,等等 。司机很烦躁,我坐在前座上,想哭,这是爸爸最后一次看这些街道了吧 。以后,他要住进医院,在一架一米宽的小铁床上,对着某个能看到落日的窗户,一直到生命的终点 。他喊着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听来,这是他在同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城市告别 。
爸爸病危之后,我女友劝我提前准备后事,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比如墓地要预购,寿衣得预置,尸体一僵硬,就很难穿了 。我突然明白,死亡,不是空自嗟叹的审美意象,它由无数个结实的事件构成,躲也躲不掉 。于是,我通知亲友,来看爸爸最后一次,他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不为润滑人际关系,只因为我们都不擅告别 。
等到死亡真正到来时,却完全没有预想中的悲痛,而是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那天清晨,我接到老公的电话,他告诉我爸爸夜里去了 。他和我妈给爸爸擦洗、换衣,送爸爸上了殡仪馆的车 。我整个人都恍惚了,对皮皮说:“你外公走了 。”皮皮似懂非懂 。我知道该去医院结算、办理火化、销户口,可心里仍像懵懂孩童一样,完全不理解“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
从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我才起身去机械地办事 。窗外大雨滂沱,桌上的一本《南宋建筑史》还翻在昨晚临睡前读的那页,杯子里的水凉了,人们陆续起床上班上学,一切秩序如常……我却已经是个没有爸爸的人 。我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坟山,臂弯好似被未冷的灰烬熨得发热,身上却给冷雨浇淋得寒气森森 。出殡不许打伞,我躬身护住爸爸最后的温度 。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给我生命的那个人,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
我带着一脚的雨泥,精疲力竭地回到家 。皮皮羞涩地捧出八音盒,那是她偷偷准备了两个礼拜的礼物 。她向陶艺老师定了盒芯,自己画了设计图,用软陶捏了个生日蛋糕状的八音盒 。在身心俱冷的深秋雨夜里,我们母女依偎着,她把“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一次次放给我听,我慢慢地觉得暖和了……爸爸被飞快地推出告别厅,两扇铁门在我面前粗暴地关上,我拼命大喊“爸爸,一路走好”,喊声飘散在殡仪馆黑暗的走廊中,而我,还留在光明之中,努力生出羽翼,庇护着稚弱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