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之惑( 二 )


我出生在农村,那时,原本富庶的家乡在兵荒马乱中退回到“石器时代”,经常拾菜咽糠 。九岁到了上海,又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自己和家人一直在生存底线的边缘挣扎 。我作为大儿子,在全家实在无法忍饥的时候,只得向周围认识的人借食堂饭票,却彼此知道不可能归还,已经情似乞讨 。后来又被发配到农场劳动,每天挑着一百多斤的重担,伙食又极为低劣 。这种经历很多人已不愿提起,有些人隐隐后怕,由此产生了很多贪官 。我与他们不同,贫困的记忆成了我的“启蒙课程” 。
对贫困的早期体验,使我到今天还过着节俭的生活 。我的节俭,并不是为了储蓄,更不是为了美誉,而是从生命深处早就确认:只有俭朴形态的享受才是最高享受 。我永远着迷于走了一段远路之后吃到的第一口米饭、第一筷青菜,觉得那种滋味远远超过一切宴会 。这就像,冬天早晨第一道照到床头的阳光,我觉得最为灿烂;跋涉荒漠时喝到的第一口泉水,我觉得最为甘甜 。
真是万幸,我的妻子与我完全一致 。我们两人,也都算在自己的专业上“功成名就”了,但结婚几十年来从来没有雇过保姆 。一切家庭琐事,如清洁、打扫、修理、买菜、煮饭、洗碗,全由我们自己来做 。对贫困的早期体验,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很好的精神成果,那就是以最质朴的心态敏感于别人的贫困,并予以高度同情 。这一点,妻子又与我不谋而合 。
妻子在幼年时代就记住了妈妈每个月都要向同事、邻居借钱的表情 。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我当年向别人借食堂饭票时,总要关注对方眼角里有没有一丝不悦的成分 。这些记忆告诉我们:河水洋洋,无人注意,但只要取其一瓢,浇在焦渴禾苗的根部,就会显得珍贵无比 。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拥有大河,但我们愿意成为及时赶到的浇水人,哪怕只用自己的汗滴 。当年饥饿的人,把求助对象的眼神当作天堂,或者地狱 。那么,今天我们如有可能,为什么不让自己成为他人的天堂,哪怕只是瞬间?
我和妻子没有子女,因此将不会留存任何财物形态的遗产 。我们会将自己的作品和相关财富,全部捐献 。我们的父母,都曾经遭受过几乎活不下去的灾难;我们自己,也都承受过常人无法想象的心酸,我们只想离群跋涉,两相扶持,默默地追求大善大美 。追求到了,轻轻一笑,又奉还给世间 。
【原载《读书文摘》】
【财之惑】插图 / 特制的房子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