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信( 二 )


忽然间,那晃动的枯枝上透出的一点青绿色,照亮了我们的眼睛,那枝头竟然有一点嫩芽了,多鲜多亮呵!我猛然觉得心头轻松好多 。杨柳绿了,杨柳绿了,我轻轻地反复在心里念诵着 。那时我的词汇里还没有“生命”这些字眼,但只觉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
时光流去了近四十年,我已经历了好多次的生离死别,到一九七七年,连我的母亲也撒手别去了 。我们家里,我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没有母亲了 。母亲病重时,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你娘,这房子太空 。”这房子里怎能没有母亲料理家务来去的身影,怎能没有母亲照料每一个人、关怀每一个人的呵斥和提醒,那充满乡土风味的话音呢!然而母亲毕竟去了,抛下了年迈的父亲 。母亲在病榻上用力抓住我的手时说过,她放心,因为她的儿女是好的 。
我是尽量想做到让母亲放心的 。我忙着料理许多事,甚至没有好好哭一场 。
两个多月过去,时届深秋 。园中衰草凄迷,落叶堆积 。我从外面回来,走過藏在衰草落叶中的小径——这小径,我曾在深夜里走过多少次啊 。请医生,灌氧气,到医院送汤送药,但终于抵挡不住人生大限的到来 。我茫然地打量着这园子,这时,侄儿迎上来说,家里的大猫——狮子死了,是让人用鸟枪打死的,已经埋了 。
这是母亲喜欢的猫,是一只雪白的狮子猫,眼睛是蓝的,在灯下闪着红光 。这两个月,它天天坐在母亲房门外等,也没有等得见母亲出来 。我没有问埋在哪里,无非是在这一派清冷荒凉之中罢了 。我却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没有母亲来安慰我了,再没有母亲许诺我要的一切了 。深秋将落叶吹得团团转,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乱发,竖起来又倒下去 。我的心直直地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见几缕绿色在冷风中瑟瑟地抖颤,原来是那株柳树 。在冬日的萧索中,柳色有些黯淡,但在一片枯黄之间,它是在绿着 。“这容易生长的、到处都有的、普通的柳树,并不怕冷 。”我想着,觉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 。
清明时节,我们将柳枝插在门外,据说是可以辟邪,又选了两枝,插在母亲骨灰盒旁的花瓶里 。柳枝并不想跻身松柏等岁寒之友中,它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尽量绿得长一些,就像一个普通正常的母亲、平凡清白的人一样 。
柳枝在绿着,衬托着万紫千红 。这些丝丝垂柳,是会织出大好春光的 。
(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宗璞散文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