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住多久才算是家( 二 )


我只是把房子从村西头搬到了村南头 。我想稍稍试验一下我能不能挪动 。人们都说:树挪死,人挪活 。树也是老树一挪就死,小树要挪到好地方会长得更旺呢 。我在这块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已经是一棵老树,根根脉脉都扎在了这里,我担心挪不好把自己挪死 。先试着在本村里动一下,要能行,我再往更远处挪动 。
可这一挪麻烦事跟着就来了 。在搬进新房子的好几年间,我收工回来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到旧房子,看到一地的烂土块才恍然回过神;牲口几乎每天下午都回到已经拆掉的旧圈棚,在那里挤成一堆;我的所有的梦也都是在旧房子 。有时半夜醒来,还当是门在南墙上;出去解手,还以为茅厕在西边的墙角 。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 。认定一个地方时或许人已经老了,或许到老也无法把一个新地方真正认成家 。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你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 。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 。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到家了 。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
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一些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 。他们不仅仅是看庄稼的长势,也在瞅一块墓地 。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知道自己快死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 。虽说是离世,也离得不远 。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儿女们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说话声、鸡鸣狗吠时时传来 。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 。离开喧闹的村子,找个清静处呆呆 。地方是自己选好的,棺木是早几年便吩咐儿女们做好的 。从木料、样式到颜色,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没有一丝让你不顺心不满意 。唯一舍不得的便是这间老房子,你觉得还没住够,亲人们也这么说:你不该早早离去 。其实你已经住得太久太久,连脚下的地都住老了,连头顶的天都活旧了 。但你一点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不自觉” 。要不是命三番五次地催你,你还会装糊涂生活下去,还会住在这间房子里,还进这个门,睡这个炕 。
【刘亮程:住多久才算是家】我一直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 。在我年轻的时候、年壮的时候,曾有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但我留住了自己 。没让自己从这片天空下消失 。我还住在老地方,所谓盖新房搬家,不过是一个没有付诸行动的梦想 。我怎么会轻易搬家呢?我们家屋顶上面的天空,经过多少年的炊烟熏染,已经跟别处的天空大不一样 。当我在远处,还看不到村庄,望不见家园的时候,便能一眼认出我们家屋顶上面的那片天空,它像一块补丁,一幅图画,不管别处的天空怎样风云变幻,它总是晴朗祥和地贴在高处,家安安稳稳坐落在下面;家园周围的这一窝子空气,多少年被我吸进呼出,也已经完全成了我自己的气息,带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我在院子里挖井时,曾潜到三米多深的地下,看见厚厚的土层下面褐黄色的沙子,水就从细沙中缓缓渗出;而在西边的一个墙角上,我的尿水年复一年已经渗透到地壳深处,那里的一块岩石已被我含碱的尿水腐蚀得变了颜色 。看看,我的生命上抵高天,下达深地 。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地久天长生活的结果 。我怎么会离开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