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向美而生( 二 )


因为短暂地投奔过新四军,木心被开除学籍,又遭国民党通缉,只好避走台湾,后返回大陆 。不是青春要动荡,是时代在惊涛拍岸 。他开始在部队做宣传工作,因患有肺结核,一边咳血,一边扭秧歌,岂不是为美付出了只能一个人疼痛承受的代价?接下来,最大的代价和噩梦是他的家在运动中被查抄三次,掘地三尺绝不是夸张,墙壁被凿破,地板被撬开,瓦片被揭掉,连餐桌上的一盆菜也被倒出来翻搅一通,结果数箱画作、藏书被抄走,美的资源一时枯竭 。最大的不幸是生命的被侮辱和凋零,全家人被日夜监视,木心的姐姐遭批斗身亡,姐夫被关进“牛棚”,木心自己被囚禁18个月,三根手指被折断 。曾经花团锦簇的家族一时破败不堪,关于生存的段落全是“被字句” 。
然而美依然在生命的深处闪耀——虽然美在世间已经片甲不留,但它在人心间奇迹般的完好无损 。对于木心来说,只要美还有一锥之地,他就可以顽强地活下去 。他在白色的纸上画出键盘,每夜都在这无声的键盘上弹奏莫扎特和肖邦 。是否弹奏到泪流满面?我至今没有看到有关回忆 。他还在烟纸背后写作,在写交代材料的纸上写作,没有灯火,就凭着感觉在纸上盲写,前后竟写下65万字!“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木心说 。在这个世界上,王子要比奴隶更接近美,更有尊严来谈论美,但当时的木心是被囚禁的苦难王子啊,美在引领和支撑他,他也在感动和培育美 。更加可敬的是木心在存世的文字中没有声嘶力竭,没有血泪控诉,他广博至沉默,温润至舍身化玉 。
不是没有想到过死,木心说:“平常日子我会想自杀,‘文化大革命’以来,绝不死,回家把自己养得好好的 。我尊重阿赫玛托娃,强者尊重强者 。”以死殉道是一种强,以生殉道也是一种强,生应该比死更美更强 。美不仅仅是春风化雨,它在苦难时更可成为护心护灵魂的“宙斯之盾” 。木心说,文学是一种信仰,护佑他渡过劫难,最后终于“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文学为什么能够成为一个人的信仰,因为它美、它真、它善,它唤起的是更广博的爱,而不是更尖锐的恨 。
1982年,木心旅居美国 。在纽约,他给一帮年轻的艺术家讲“世界文学史”:“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 。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在木心这里,美从来都不是独享 。美的生命在于传播流转,在于一种美带来更多的美 。其中听木心“说书”的陈丹青将其整理成逾40万字的《文学回忆录》于2013年出版,堪称一部脍炙人口的美之巨著 。在此书出版前的2011年12月,木心叶落归根,逝世于故乡乌镇,享年84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