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却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 四 )


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 。
后来他已经渐渐恢复一些神智,有一次钱三强在中关村的马路上碰到他,“一看到老师呢,就马上跑上去跟先生打招呼,表示关怀,先生一看到他来了,马上就说,你赶快离开我,赶快躲开,以后你见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我远远的 。”
钱三强当时是二机部的副部长,负责原子弹工程 。
他的学生深知他的用意“他知道这么重要的工作,最忌讳同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来往的,他生怕钱三强因此遭到一些不幸 。”

两年后,在北大作教师的张之翔骑着自行车,在校外的一所公寓中找到了他 。
张之翔说“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说我是张之翔阿,他说哦哦,坐坐 。他坐在藤椅上,就给我看,这个腿,两个腿肿得很厉害,走不了路 。他也没有牢骚,很平静的 。可是人已经不像个人形了 。我也没有多少好说的,我说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
他泪流满面 。
“…我就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他” 。
他的侄子说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自己的悲惨,“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历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没有必要感叹自己的人生”
他只是经常坐在一张旧藤椅上,读点古典诗词或历史书打发时光 。
1977年1月13日,他去世 。在生命的尽头,钱临照去看他时,他取出《宋书》来,翻到范晔写的((狱中与甥侄书》中的一段:“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

我反复念他这几句话“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
一直到八十年代,已经平反之后,清华想要为他塑像之时,仍有人说“你们要为这个人造像,我就尿它” 。
“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
1929年,他在一篇叫《中国科学界之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文章里说“有人怀疑中国民族不适宜研究科学,我觉得这些论调都没有根据 。中国在最近期内方明白研究科学的重要,我们还没有经过长时期的试验,还不能说我们缺少研究科学的能力 。惟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学研究,五十年后再下断语 。诸君要知道,没有自然科学的民族,决不能在现代立脚得住 。”
八十年过去了,他在空白处栽种的一切,让我这样的后代得以生活在一个浓荫蔽头的世界上,而我却今天才知道叶企孙先生的存在 。
“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这张照片上,他是如此坦白温和地看着我,不求理解,不加责问,但这样的疑问,却从此重重放在了人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