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几个字( 二 )


“你的意思就是說我不能碰到你,是吗?”
他坚决地点点头,泪水继续流着 。
“也不能抱你?”
“反正你也快抱不动我了 。”他继续顶嘴 。
这真是一次伤心的对话 。我猜想不只他是一个“恨惜”之人,我也是 。面对那舍不得分润于人的个性,我之所以愤愤不平,不也显示出我十分在乎自己的谆谆教诲之无益吗?不也是一种“恨所得者少,而惜所与者多”吗?
我无言以对,避身入书房,抄了一阕几个月前张容顶嘴之后我所填的词,调寄《金缕曲》,题为“答子”:
侧袖揩清泪 。怨阿爹、惊声雷出,骂人容易 。执手只堪勤习课,不许流连电视 。才八岁、情犹如此 。纵使前途无尽藏,料生涯说教平添耳 。无奈我,是孩子 。
谁将岁月闲抛弃 。看儿啼、解儿委屈,付吾心事 。称意青春浑轻放,旦暮逍遥游戏 。渐老懒唯存深悔 。辞赋伤心成玩具,便才名空赚仍无谓 。儿顶嘴,我惭愧 。
展读再三,我哭了,发现孩子没什么长进,是因为我没什么长进 。
我所认识的几个小孩子都曾经“虚构”过自己的朋友 。朱天心的女儿谢海盟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创造出来的小朋友“宝福”一直真实地活在父母的心里,直到幼儿园毕业典礼那天,朱天心向老师打听“宝福”的下落,甚至具体地描述了“宝福”的长相和性格特征,所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没有这个孩子 。”做妈妈的才明白:女儿创造了一个朋友,长达数年之久 。
我女儿给她的娃娃取名叫“蔡佳佳”,给蔡佳佳的妹妹(一个长相一样而较小的娃娃)取名叫“蔡花” 。我和她讨论了很久,终于说服她——“蔡花”这个名字不太好听 。她让步的底线是可以换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没有“花” 。理由很简单:已经决定的事情不能随便更改 。“蔡小花很在意这种事情!”——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小分别:虽然“蔡花”只不过是个玩偶,而“蔡小花”已经具备了完足的性格 。
就在这一对姐妹刚加入我们生活圈的一段时期,女儿对她自己的名字“张宜”也开始不满起来 。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páo’这个字怎么写?”
我说,看意思是什么,有几个不同的写法,于是顺手写了“袍”“刨”“庖”“咆”,也解释了每个字的意思 。她问得很仔细,每个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慎重地指着“庖丁”的“庖”说:“这个字还不错,就这个字好了 。”
“这个字怎么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张庖’吗?那样好听吗?”我夸张地摇着头、皱着眉,想要再使出对付“蔡花”的那一招儿 。
“谁要姓‘张’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
她哥哥张容这时在一旁耸耸肩,说:“那是因为我先给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这样的,没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