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二 )


那些三月间从南方飞到北方的燕子,如今又集合起队伍整装待发 。它们一拨一拔地从我今生从未曾到过的地方向我的窗外云集,像人类世界里的一场最具影响力的盛会,它们利用开会前的间隙追逐嬉戏,完全像调皮淘气的孩子;它们相依相偎,犹如人世间柔情蜜意的情侣;它们展翅颉颃,向人们展示燕尾服,展示像山泉水一样清纯的嗓子,把紫色的呢喃一层一层地种在人们心间,生长梦,生长思念,生长江南的一城烟雨 。
回过神来,树冠上、楼沿上、屋顶上、窗台上、密如织网的电线上,满是等待号令开拔的燕子,像沉甸甸的五线谱 。拙劣的音乐家们拉不出这样的曲调,只有不屈服命运交响的大师才能谱得出,拉得响 。记不清是哪一个早晨,这悠扬的琴声在季节的弦上嘎然而止——树还在,屋子还在,电杆和电线也在,而成千上万只小燕子却踪影皆无,但窗子是不会飞走的,它已开始耐心地等待燕子翩跹的春天的到来!
窗是戴着眼镜的缪斯 。朦胧晴好的黄昏,清风徐徐,夏虫唧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对面的楼上无约地飘来缈茫的琴声,似一场清明小雨,驱散了白天的燠热;似一条淙淙的溪流,驱逐河面上漂浮回旋的花叶;似高高低低隐隐约约的心灵的独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我不由地放下手中的笔,捧起书本,坐回到窗前的椅子上,像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罐,在纤长而有力的手指的弹拔下,在黑与白的琴键的撞击下,花瓣般倏然破碎 。我的想像无拘无束 。它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骑乘着心猿意马,在逝去的青春岁月间游荡,幻想着邂逅望舒《雨巷》中撑着黄油纸伞的丁香色的女郎,邂后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一段痛彻肝肠的尘缘,然后在起起伏伏的琴声里回来,重回到琴声的对面,夜的对面 。夜寂寞而明亮,像一棵落光叶子的杉树 。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世界上有两种窗子 。有形的窗子我们看得见,无形的窗子我们却未必看得见 。看不见的窗子,也许才是最值得我们寻觅与追索的 。这句醒世名联,不知是哪位古人写下的,每回读它,我都能读出一扇窗子来 。推开眼前的纷纷扰扰,心里也就亮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