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我为什么怕你( 二 )


你特别相信讽刺所产生的教育效果,讽刺也最适合表达你在我面前的优越感 。你的警告通常是这样的:“你说不能那样做吗?这对你恐怕太难了?你当然没有时间?”诸如此类 。每提一个这样的问题,你就狞笑一声 。被问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就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惩罚 。
与你对孩子的这种态度极不协调的是,你经常当众诉苦 。你怎么竟会期望得到同情?你在任何方面都是巨人,怎么会在乎我们的同情?后来我明白,你确实为儿女吃了很多苦,然而当时——在另外的情形下,诉苦可能会打动一颗坦率、无所顾虑、乐于助人的童心——在我眼里,这必定又不过是极其明显的教育和侮辱手段而已,手段本身并不很厉害,只是它的副作用很厉害,使得孩子习惯于把应当严肃看待的事偏偏不怎么当回事儿 。
确实,你没有真正打过我 。可是你的叫嚷,你的胀得通红的脸,你把背带放在椅背上随时待用,对我来说比真打我更可怕 。我就像行将被绞死的人 。若是真被绞死,一死也就没事了 。如果不得不亲眼目睹被绞死的所有准备工作,一直到绳套已吊在面前了,才得知获赦,那可能会为此痛苦一生 。
我要想逃离你,就得逃离这个家,甚至逃离母亲 。虽然在她那儿总能找到庇护,但这庇护始终牵连着你 。她太爱你了,对你太忠心,太顺从了,因而在孩子的斗争中难以持久地成为一种独立的精神力量 。这也是孩子的一种正确的直觉,因为随着年岁的增加,母亲更加依赖你了;当事情涉及她自己时,母亲总是温良而柔弱地维护着她那最低限度的独立,而且从不真正伤害你,随着年岁的增加,她却越来越——情感多于理智——全盘接受你对孩子们的看法和批评 。
她因为你受了我们多少苦,因为我们受了别人多少苦,更不用说她因为纵容我们而受的苦 。即便这“纵容”有时不过是对你的那一套的不动声色、无意识的抗议罢了 。母亲若不是从对我们大家的爱以及由爱而生的幸福感中汲取了力量,怎承受得了這一切?
你一向是离店铺和家庭越远,就越和善、好说话、客气、体贴、富有同情心,就像一个暴君,一旦越出了他的国土,就没有理由老是那么暴戾,与再低下的人相处也和蔼可亲了 。我则某种程度上一直蜷居于你的影响的最内在、最严厉的紧箍咒里 。
你对我的写作及你所不知的与此相关的事所持的反感态度倒还有些道理 。在写作中,我确实独立地离你远了一截,即便这有些让人想到虫子,它的后半截身子被一只脚踩着,它用前半截身子挣脱开,挣扎着爬向一边 。我稍微舒坦些了,我舒了口气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我并不自由,境况最佳时也还是不自由 。我的写作都围绕着你,我写作时不过是在哭诉我无法扑在你怀里哭诉的话 。这是在拖长与你的诀别,只不过,这诀别虽是你逼出来的,却按我所确定的方向进行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