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身工原文|包身工|经典课文丨夏衍( 二 )


四点半之后 , 没有线条和影子的晨光胆怯地显出来的时候 , 水门汀路上和弄堂里面 , 已被这些赤脚的乡下姑娘挤满了 。凉爽而带有一点湿气的晨风 , 大约就是这些生活在死水一般的空气里面的人们仅有的天惠 。她们嘈杂起来 , 有的在公共自来水龙头边舀水 , 有的用断了齿的木梳梳掉执拗地粘在头发里的棉絮 , 陆续地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用扁担抬着平满的马桶 , 吆喝着从人们身边擦过 。带工的老板或者打杂的拿着一叠叠的“打印子簿子” , 懒散地站在正门出口──好像火车站轧票处一般的木栅子的前面 。楼下的那些席子、破被之类收拾掉之后 , 晚上倒挂在墙壁上的两张饭桌放下来了 。几十只碗 , 一把竹筷 , 胡乱地放在桌上 , 轮值烧稀饭的就将一洋铅桶浆糊一般的薄粥放在板桌中央 。她们的定食是两粥一饭 , 早晚吃粥 , 中午的干饭由老板差人给她们送进工厂里去 。粥!它的成分并不和一般通用的意义一样 , 里面是较少的籼米、锅焦、碎米和较多的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渣!粥菜?是不可能有的 。有几个“慈祥”的老板到小菜场去收集一些莴苣的菜叶 , 用盐一浸 , 这就是她们难得的佳肴 。
生活场景
只有两条板凳 , ──其实 , 即使有更多的板凳 , 这屋子里面也没有同时容纳三十个人吃粥的地方 。她们一窝蜂地抢一般地盛了一碗 , 歪着头用舌舔着淋漓在碗边外的粥汁 , 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门口 。添粥的机会除了特殊的日子 , ──譬如老板、老板娘的生日 , 或者发工钱的日子之外 , 通常是很难有的 。轮着揩地板、倒马桶的日子 , 也有连一碗也轮不到的时候 。洋铅桶空了 , 轮不到盛第一碗的人们还捧着一只空碗 , 于是老板娘拿起铅桶到锅子里去刮一下锅焦、残粥 , 再到自来水龙头边去冲一些清水 , 用她那双才在梳头的油手搅拌一下 , 气哄哄地放在这些廉价的、不需要更多维持费的“机器”们面前 。
“死懒!躺着死不起来 , 活该!”
顾正红事件
十一年前内外棉的顾正红事件 , 尤其是五年前的“一二八”战争之后 , 东洋厂对于这种特殊的廉价“机器”的需要突然地增加起来 。据说 , 这是一种极合经济原理和经营原则的方法 。有引号的机器 , 终究还是血肉之躯 。所以当超过了“外头工人”忍耐的最大限度的时候 , 他们往往会很自然地想起一种久已遗忘了的人类所该有的力量 。有时候愚蠢的奴隶会体会到一束箭折不断的道理 。再消极一点 , 他们也还可以拼着饿死不干 。一个有殖民地经验的“温情主义者” , 在一本著作的序文上说:“在这次斗争中 , 警察没有任何的威权 , 在民众的结合力前面 , 什么权力都不中用了!”可是 , 结论呢?用温情主义吗?不 , 不!他们所采用的方法 , 只是用廉价而没有“结合力”的“包身工”来替代“外头工人”而已 。
包身工的身体

【包身工原文|包身工|经典课文丨夏衍】

第一 , 包身工的身体是属于带工老板的 , 所以她们根本就没有“做”或者“不做”的自由 。她们每天的工资就是老板的利润 , 所以即使在生病的时候 , 老板也会很可靠地替厂家服务 , 用拳头、棍棒或者冷水来强制她们去做工作 。就拿上面讲到过的芦柴棒来做个例吧 , ──其实 , 这样的情况每个包身工都会遭遇到:有一次 , 在一个很冷的清晨 , 芦柴棒害了急性的重伤风而躺在“床”上了 。她们躺的地方 , 到了一定的时间是非让出来做吃粥的地方不可的 , 可是在那一天 , 芦柴棒可真的挣扎不起来了 , 她很见机地将身体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 , 缩做一团 , 尽可能地不占地方 。可是在这种工房里面 , 生病躺着休养的例子是不能任你开的 , 一个打杂的很快地走过来了 。干这种职务的人 , 大半是带工头的亲戚 , 或者在“地方上”有一点势力的流氓 , 所以在这种法律的触手达不到的地方 , 他们差不多有自由生杀的权利 。芦柴棒的喉咙早已哑了 , 用手做着手势 , 表示身体没力 , 请求他的怜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