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百岁记( 二 )


到了去年,母亲九十九周岁 。她身体很好,身体也有力量,想象力依然活跃,我开始设想来年如何为她庆寿时,她忽说:“我明年不过生日了,后年我过一百零一岁 。”我先是不解,后来才明白,“百岁”这个日子确实太辉煌,她把它看成一道高高的门槛了,就像跳高运动员面对的横杆 。我知道,这是她本能地对生命的一种畏惧,又是一种渴望 。于是我与兄弟姐妹们说好,不再对她说百岁生日,不给她压力,等到了百岁那天来到自然就要庆贺了 。可是我自己的心里也生出了一种担心——怕她在生日前生病 。
然而,担心变成了现实,就在她生日前的两个月突然丹毒袭体,来势极猛,发冷发烧,小腿红肿得发亮,这便赶紧送进医院,打针输液,病情刚刚好转,旋又复发,再次入院,直到生日前三日才出院,虽然病魔赶走,然而一连五十天输液吃药,伤了胃口,变得体弱神衰,无法庆贺寿辰 。于是兄弟姐妹大家商定,百岁这天,轮流去向她祝贺生日,说说话,稍坐即离,不叫她劳累 。午餐时,只由我和爱人、弟弟,陪她吃寿面 。我们相约依照传统,待到母亲身体康复后,一家老小再为她好好补寿 。
尽管在这百年难逢的日子里,这样做尴尬又难堪,不能尽大喜之兴,不能让这人间盛事如花般盛开,但是今天——
母亲已经站在这里——站在生命长途上一个用金子搭成的驿站上了 。一百年漫长又崎岖的路已然记载在她生命的行程里 。她真了不起,一步跨进了自己的新世纪 。此时此刻我却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种神奇和发光的梦里 。
故而,我们没有华庭盛筵,没有四世同堂,只有一张小桌,几个适合母亲口味的家常小菜,一碗用木耳、面筋、鸡蛋和少许嫩肉烧成的拌卤,一点点红酒,无限温馨地为母亲举杯祝贺 。母亲今天没有梳妆,不能拍照留念,我只能把眼前如此珍贵的画面记在心里 。母亲还是有些衰弱,只吃了七八根面条,一点绿色的菠菜,饮小半口酒 。但能与母亲长久相伴下去就是儿辈莫大的幸福了 。我相信世间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这句话 。
此刻,我愿意把此情此景告诉给我所有的朋友与熟人,这才是一件可以和朋友们共享的人间的幸福 。
欧阳平摘自《世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