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姐( 五 )


她放弃了向任何人解释的权利,沉浸在自己的孤独里 。金哥倒很明智,在醉了一回之后也保持了缄默 。父亲的义愤和工人们如出一辙,他冷冷地批评她不该为了回城而不要道德,再说这矿山对你不错,何必如此呢?之后,父亲把我牵走了,我似乎站在正义的一边掉头而去,连一声谢字都难以启齿,尽管心里憋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 。
我看见她可怜巴巴地站在阳台上,山风吹鼓起她那肥大的工装 。她凄惶而不失美丽地站在那高处,像一枝随风摇曳的瘦竹 。

若干年后,这一画面成了我对往事追悼的固定坐标 。我想,在那一刻,她轻飘无主如一只断线的纸鸢,但她的目光中一定包藏了对我的蔑视 。
次年秋天,她像一个被众人遗弃的孩子,在矿上熬过了最伶仃的一年 。我们邂逅在一条石径上,我又长大了,但对她的怨恨和鄙薄似乎并未消失 。
她依然清瘦如竹,远远地对我亲热如故地招呼,她没想到一个孩子的怀恨竟如此深刻 。她脸上笼罩着一层少有的喜悦,她说“我正办调令,马上回城了,等你长大了,来玩哇!”在她看来,我可能是唯一可以,也应该分享她的幸福心情的人,所以抑制不住地要向我道别 。
我只是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在听一件毫不相关的事一样漠然 。我缺乏足够勇气地咕咙道:“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之后侧身走了 。我发现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一种深刻的痛苦表情印在我心深处 。这是在所有人对她改变态度后,都未有过的一种被伤害感 。她从一个她曾深深帮助过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哀 。
在以后的成长中,我逐渐淡忘了这个女人 。大学毕业之后,我经历了人生中必然遭逢的一些情感痛苦,在渐明世理之时,偶然回到了那个矿山 。那些曾经看着我长大的工人们,热情不减地接待了我 。
在酒席上,我问已经扎根在这里的一个知青,“为什么不想法调回省城?”她曾经是华姐的好友,她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容易?”之后她忽然话锋一转,说“你华姐那时为了调回去,忍受了那么多痛苦,其实有谁理解同情她的真正苦衷呢?”
当这段渐被时间烟尘埋葬的话题重新被提起时,我立刻预感到此中必然埋藏着一个隐衷 。她说那年她突然被电召回去,是因她家里出了一些事故 。像她这样的城市平民孩子,根本不可能调回去 。但那个家,又非她回去支撑才行;所以她别无选择,只好以婚姻为桥,达到回城的目的 。再说,她和金哥,也只是在接触往来,而钟哥,其实更配得上她的美丽善良 。
我如雷轰顶,被若干年前这一真像所击中,沉积多年的感恩和爱,恍惚又突然被唤醒 。而羞愧和负罪则如石在胸,令我不敢正视这个大姐的目光 。那夜,我酩酊大醉,悔恨的泪洇湿了枕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