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 二 )


一种文化必有一些独有的信息 , 沉默也是有的 。戈尔巴乔夫说过这样的话:有一件事是公开的秘密 , 假如你想给自己盖个小房子 , 就得给主管官员些贿赂 , 再到国家的工地上偷点建筑材料 。这样的事干得说不得 , 属于沉默;再加上讲这些话时 , 戈氏是苏共总书记 , 所以当然语惊四座 。还有一点要补充的 , 那就是:属于沉默的事用话讲了出来 , 总是这么怪怪的 。
沉默也可以传播 。在某些年代里 ,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 , 沉默就像野火一样四下蔓延着 。把这叫作传播 , 多少有点过甚其辞 , 但也不离大谱 。在沉默的年代里 , 人们也在传播小道消息 , 这件事破坏了沉默的完整性 。好在这种话语我们只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说 , 比方说 , 公共厕所 。最起码在追查谣言时 , 我们是这样交待的:这话我是在厕所里听说的!
这样小道消息就成了包含着排便艰巨的呓语 , 不值得认真对待 。另外 , 公厕虽然也是公共场合 , 但我有种强烈的欲望 , 要把它排除在外 , 因为它太脏了 。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 。从我懂事的年龄就常听人们说:我们这一代 , 生于一个神圣的时代 , 多么幸福 , 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等等 。在甜蜜之余也有一点怀疑: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 。再说 , 含蓄是我们的家教 。
在三年困难时期 , 有一天开饭时 , 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腊肉 。我弟弟见了以后 , 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 冲上阳台 , 朝全世界放声高呼: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结果是被我爸爸拖回来臭揍了一顿 。经过这样的教育 , 我一直比较深沉 。所以听到别人说:我们多么幸福、多么神圣 , 别人在受苦 , 我们没有受等等 , 心里老在想着:假如我们真遇上了这么多美事 , 不把它说出来会不会更好 。当然 , 这不是说 , 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 。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 我是这么想的:与其大呼小叫说要去解放他们 , 让人家苦等 , 倒不如一声不吭 。忽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 , 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 。
总而言之 , 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 , 而且考虑得很周到 。智者千虑尚且难免一失 , 何况当年我只是个小孩子 。我就没想到这些奇妙的话语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 而且不准备当真去解放谁 。总而言之 , 家教和天性谨慎 , 是我变得沉默的起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