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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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转学后,便离家很远,我不能经常到油爷爷家去了 。
半夏河流进北河的时候,分了一个岔,一端向东,一端往西北 。油爷爷家在往西北去的河边上 。他是村里唯一的榨油师傅,虽然他比我爷爷还高一辈,我们还是喊他“油爷爷” 。他的家就是油坊,四间草房子 。
第一间空空的,中间放了一口半人高的陶缸 。靠大门摆着一个小矮桌,边上是两把竹子做的小椅子 。油爷爷总是坐在小椅子上,戴着副老花镜,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他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认得字,家里有不少的旧书,这在村子里是很罕见的 。我常常去,就是想借他的书看 。可是不能借了就走,要坐在他旁边,听他说话 。他说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前的事,说的那些人,就像都是他认识的,熟得很 。“张良这个人哪,就是能忍 。能忍才能做大事 。”说起他们,就像说起我们村里的某个人 。
油坊太偏了,没人过来 。大半天的时间,就我们一老一小坐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
我们聊天的这间屋子算是油爷爷的客厅,后面的一间砌了一座大灶台,可大了,上面放了两口大锅 。一口锅上放着一个高高的木甑子,放的时间长了,落了许多灰 。油爷爷不用这个灶烧饭,他做饭的灶台小小的,在外面的棚子里 。
再后面的一间,靠墙的地方横放了一根大木头,有五米多长,是根老榆木,据说还是油爷爷年轻的时候从外省买来的 。木头中间有一段挖空了,这叫榨槽木 。用稻草扎好的豆饼就放在空槽里 。屋梁上悬挂了一根木撞杆 。尖的一端朝前,打油的时候,推着它撞榨槽,油就打出来了,像线一样,流到下面的铁锅里 。
最里面的一间是磨坊,两扇大磨盘架在房子中间 。木杠子、牛轭和牛的眼罩搁在磨盘上,积了一层薄灰 。磨子只有在榨油的时候才用,用牛拉 。油爷爷没有牛,要向生产队借 。生产队取消后,就跟篾匠爷爷借 。
只有冬天才榨油 。秋收完了,家家闲下来,就来找油爷爷定时间 。
“爷爷,我们家哪天啊?”
油爷爷戴上老花镜,翻开一个油乎乎的本子,在上面画一画,抬起头,把眼镜摘下来:“‘大雪’后一天 。”
豆子都是各家自己准备的,一担一担挑过来,蒸油籽的柴火也要从自家带 。一般都是晒干了的玉米秸,每捆都不重,所以就由孩子们弓着腰,一趟趟背过来 。
妈妈在灶上烧火,爸爸去帮油爷爷推撞杆,小孩子呢,可以照看大石磨,拿个瓢,不断朝里面加豆子 。
榨油可复杂了,看得人眼花缭乱,只有油爷爷知道先后的顺序和各个环节的火候,一切都要听他的 。一般都是几家合在一起来榨油,每一个环节都有几个人在忙碌 。这拨人榨完了,又来一拨 。人来人往,油坊成了一个香喷喷的、嘈杂喧哗的小集市 。我还是常常来,可是油爷爷已经没有时间跟我说话了,他不停地跑来跑去,原本干干凈净的一个人,变得油乎乎的 。布围裙因为沾的油多了,发出兽皮一样的光亮 。手上、脸上、头发上,都黑油油的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这样一个不高也不壮的老人,竟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么重的撞杆,在他手里像一件玩具 。一边打着号子,一边跑动着,推过去,撞过去 。打号子像在唱歌:“嗬呀——嗬哈!”而撞击声就是节拍 。第一声“嗬”是往后拉开撞杆,第二声“嗬”就是向前猛力撞出了 。所以第一声十分悠扬,第二声就是从肺腑里发出的吼声了 。而配合他的年轻人,就跟着这个节奏,使劲地推撞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