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茹志娟|茹志鹃《白合花》品鉴( 三 )


他听我这么说,也似乎有理,考虑了一下,便下了决心似的说:“好,算了 。用了给她好好洗洗 。”他决定以后,就把我抱着的被子,统统抓过去,左一条、右一条的百思特网披挂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
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他回团部去 。他精神顿时活泼起来了,向我敬了礼就跑了 。走不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挂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两个馒头,朝我扬了扬,顺手放在路边石头上,说:“给你开饭啦!”说完就脚不点地的走了 。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馒头,看见他背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 。
他已走远了,但还见他肩上撕挂下来的布片,在风里一飘一飘 。我真后悔没给他缝上再走 。现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
包扎所的工作人员很少 。乡干部动员了几个妇女,帮我们打水,烧锅,作些零碎活 。那位新媳妇也来了,她还是那样,笑眯眯的抿着嘴,偶然从眼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时不时的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 。后来她到底问我说:“那位同志弟到哪里去了?”我告诉她同志弟不是这里的,他现在到前沿去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说完又抿了嘴笑着,动手把借来的几十条被子、棉絮,整整齐齐的分铺在门板上、桌子上(两张课桌拼起来,就是一张床) 。我看见她把自己那条白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 。
天黑了,天边涌起一轮满月 。我们的总攻还没发起 。敌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烧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轰炸,照明弹也一个接一个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面点了无数盏的汽油灯,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 。在这样一个“白夜”里来攻击,有多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
我连那一轮皎洁的月亮,也憎恶起来了 。
乡干部又来了,慰劳了我们几个家做的干菜月饼 。原来今天是中秋节了 。百合花 茹志娟|茹志鹃《白合花》品鉴

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烛,几碟瓜果月饼 。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他们在茶几旁边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锣买糖,……”或是唱着:“月亮嬷嬷,照你照我,……”我想到这里,又想起我那个小同乡,那个拖毛竹的小伙,也许,几年以前,他还唱过这些歌吧!
……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饼,想起那个小同乡大概现在正趴在工事里,也许在团指挥所,或者是在那些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着哩!……
一会儿,我们的炮响了,天空划过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攻击开始了 。不久,断断续续地有几个伤员下来,包扎所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
我拿着小本子,去登记他们的姓名、单位,轻伤的问问,重伤的就得拉开他们的符号,或是翻看他们的衣襟 。我拉开一个重彩号的符号时,“通讯员”三个字使我突然打了个寒战,心跳起来 。我定了下神才看到符号上写着营的字样 。啊!不是,我的同乡他是团部的通讯员 。但我又莫名其妙地想问问谁,战地上会不会漏掉伤员 。通讯员在战斗时,除了送信,还干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 。
战斗开始后的几十分钟里,一切顺利,伤员一次次带下来的消息,都是我们突破第一道鹿砦,第二道铁丝网,占领敌人前沿工事打进街了 。但到这里,消息忽然停顿了,下来的伤员,只是简单地回答说:“在打 。”或是“在街上巷战 。”
但从他们满身泥泞,极度疲乏的神色上,甚至从那些似乎刚从泥里掘出来的担架上,大家明白,前面在进行着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
包扎所的担架不够了,好几个重彩号不能及时送后方医院,耽搁下来 。
我不能解除他们任何痛苦,只得带着那些妇女,给他们拭脸洗手,能吃得的喂他们吃一点,带着背包的,就给他们换一件干净衣裳,有些还得解开他们的衣服,给他们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迹 。
做这种工作,我当然没什么,可那些妇女又羞又怕,就是放不开手来,大家都要抢着去烧锅,特别是那新媳妇 。我跟她说了半天,她才红了脸,同意了 。不过只答应做我的下手 。
前面的枪声,已响得稀落了 。感觉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实还只是半夜 。
外边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悬得高 。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 。屋里铺位都满了,我就把这位重伤员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 。担架员把伤员抬上门板,但还围在床边不肯走 。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我当做医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其他的几个担架员也都睁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点一点头,这伤员就立即会好了似的 。我心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只见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 。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 。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