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散文诗词 歌颂传统文化的诗歌( 六 )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 。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 。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 。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湿旧式的庭院了 。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 。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 。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 。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 。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 。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 。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 。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 。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 。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 。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 。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夫工也去了 。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 。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 。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 。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 。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 。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 。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 。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 。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 。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 。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 。握着雨伞 。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 。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 。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 。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 。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 。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 。
前尘隔海 。古屋不再 。听听那冷雨 。
余光中先生的散文以其独特的体验,浓浓的乡思,淡淡的乡愁,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他的散文《听听那冷雨》抒写的是深深的思乡情绪,这种乡情主要是通过雨声的描写流淌而出的,借冷雨抒情,将自己身处台湾,不能回大陆团聚的思乡情绪娓娓倾诉,但另一方面这种乡情也表现在他在文中化用的诗词里面,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趣在被赋予生命的冷雨中表现得更淋漓尽致 。
“中国”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概念,但她只能在冷雨的黑白片中找寻 。余先生在台湾厦门街住了20年,他在梦里寻根寻了20年 。他总说自己是厦门人,是江南人,他日夜思念“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含杨柳风”的杏花春雨,思念“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江南,那水乡的小巷,撑着油纸伞的女孩,青色的石拱桥下的一湾活水,一条乌蓬船停泊的岸边 。但少年时代的“杏花春雨江南”也只剩下一种回忆和希望的寄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