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的作品|梁晓声作品:父亲与茶( 三 )


父亲将他带回的一斤茶又带回了四川,怕留在家里,母亲收藏得不好,糟蹋了 。
他的话,使我心怀不安地离开了家 。
梁晓声的作品|梁晓声作品:父亲与茶

1977年春节前,我从北京回到了哈尔滨 。当时,我已经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一名编辑,而父亲已经退休了 。父亲是63岁才退休的,因为家中生活困难,单位照顾他晚退休3年 。
雪后的一天,父亲命我陪他将他再次从四川带回的那斤茶给他所言的“一个好人”送去 。那斤茶,第一次带回哈尔滨时是绿的,再次被父亲带回时,已是褐色的了 。父亲舍不得一次次花钱买,请四川茶厂里的茶工将那斤茶焙成了干茶,那样就容易保存了 。我提醒父亲:“如果还是原先那地址,不去也罢 。明明找不到却非去,何必呢?”
父亲表情深沉地说:“有新地址了 。现在的地址确切无误,今天咱们一定会找到他 。”
路上,父亲告诉我,“文革”开始不久,他这名获得过许多奖状的老建设工人,竟被不知何人写的一封信揭发成了“伪满时期”的“汉奸特务” 。因为父亲会说几句日本话,档案里又有在日本药店当过小伙计的记载,所以造反派们对揭发深信不疑 。
“他们将我两条胳膊反吊起来拷打我,像当年的日本人拷打咱们抗日的中国人一样,不但逼我承认是汉奸特务,还逼我揭发别的汉奸特务 。我横下一条心,诬陷我的事,打死我也不承认……”父亲讲得很平静,我却听得惊心动魄——那是我这个“红五类”的儿子根本想不到的事 。
我心疼地低声说:“爸,其实你当时承认了也没什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父亲说:“那不行 。我如果承认了,你1974年还能上大学吗?我如果承认了,咱们家不就一下子变成‘黑五类’家庭了?你们能一下子承受得住日后的种种歧视吗?我如果承认了,继续逼我揭发别人,那我又该怎么办?所以当年我只能横下一条心,诬陷在我头上的事,打死也不承认 。”
父亲的话使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
我和父亲并没再去“动力之乡”,父亲引领我来到了近郊的一处公墓 。在一块木碑上,刻着“一个好人”的姓名 。父亲说:“就是他,咱们山东的一个人 。也是我17岁那年到东北以后,给过我许多爱护的人 。当年是他介绍我到一家挺大的日本药店去做小伙计的,而我经常向他汇报日本人尤其日本军人到药店去开药的情况 。当年我就猜到了他是抗联的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当上了一个县的武装部部长 。‘文革’中,四川的造反派来到哈尔滨向他搞外调,巴不得由他证明我千真万确曾是‘汉奸特务’ 。那时他自己也进了‘牛棚’,但他将那些造反派顶得一愣一愣的 。他说,你们想要从我这儿得到证言的事,完全是胡说八道!所以,造反派们才不得不结束对我的隔离审查,你才能够顺利地上了大学,咱们家才没成为‘黑五类’家庭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喝茶的习惯,但我总得表达一种心意吧!除了茶,我也再没什么更好的东西值得从四川带回来送给他啊!”
父亲将那包从四川带回来又带回去退休后再带回来的茶和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前 。
我说:“爸,这么放这儿不行,会被看到的人拿走的 。”
不由自主地,我跪下了 。
我将白酒浇在茶包上,用打火机将茶包点燃了 。我和父亲一样,既是一个不喜欢喝酒的人,也是一个不喜欢饮茶的人 。
父亲已于十几年前去世了 。
如今,茶已成了中国人之间普遍送来送去的见面礼,而且包装越来越考究,甚至到了不必要的极其奢华的程度 。
而今天,我时常回忆起父亲与茶、我们全家与茶的那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