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水墨画与诗的意境( 四 )


王维的“无我之境”也在诗中体现 。“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虚空寂静而自由自在的空性便与“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自然山水有了亲密的契合,就在这朗然见物之性与物之境的同时,也见出了我之性与我之境 。正因“我之性已除去了一切多世俗妄念的执着,所以在已复其本真的诗人王维那里,当他与各得其所、自由兴作的自然万物相遇的时候,便能以已之性空之真去与万物生灭变换之真相契合,此时诗人心中鸟飞鸟鸣、花开花落,一片生机,天真自露,与天地同流,与万物归一,诗人的生命存在便在此中得到了自由解脱,他的本真也在此澄明朗现 。这便是佛教中的明心见性、即事而真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一诗可见:“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爰 。倚杖柴门外,林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俞叟,狂歌五柳前” 。观《戏题盘石》,“可怜盘石临水泉,复有垂杨拂酒杯 。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开 。”此诗当作于辋川隐居时 。写杨花飘飞的春季,诗人在大石之上临水饮酒的闲逸之趣 。诗虽短,却有微妙的禅机 。诗人隐身山水之中,悠然自适,在身心完全放松之际,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仿佛自己也成了自然界的一员,与垂杨春风心意相通 。在这里,诗人找到了自然本真状态的自我 。再看《等河北城楼作》:“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 。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 。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 。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正因为“我”之境已去除了一切来自世俗浮华的遮蔽,所以它朗然澄澈如天地之鉴,一切万物可以在此光明晶洁的虚空中自由往来,万物得以历历朗现,它们变换无时但又生生不息 。王维正是通过这种见物之性、物之境的审美体验,从而体悟自己内心中澄明敞亮、无挂无牵、无缚无累的自我之境的 。这种体悟使他的诗风有通透的禅意 。
另外,王维在观照景物时,特别注意对景物光和色彩的捕捉,用明灭闪烁、瞬息变换的奇妙景色,来表达事物都是刹那生灭、无常无我、虚幻不定的深深禅意的 。如《木兰柴》“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又如《山中》“荆溪白是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再如《剞湖》“吹萧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表达“色空”、“无常”思想的还有《华子冈》“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诗人写悲秋的情绪,飞鸟向无尽的天边飞去,只在转瞬之间就已经消逝的无影无踪,仅留下一片延绵起伏的群山,在秋空下默默地伫立 。这其中蕴涵着幻灭无偿的空寂的禅理 。顾磷《批点唐音》评此诗说:“调古兴高,幽深有味,无出此者” 。
对大自然的最深层的审美体验即近乎宗教体验,反过来,可以说象王维这样具有觉心、灵性、慧眼的诗人,才能更好地进入自然美景的最深层次之处,深入造化的核心,表现出对自然物最具魅力的神理,不拘滞于对“我”的主观意念的表现,也不拘滞于对“物”之形貌的逼真刻画,能对自然物象窥貌取神,创造出空灵清妙的意境,把禅与山水诗融合于字里行间 。
三、禅宗对王维山水诗的影响
禅宗对王维山水诗的影响有三,尤其是辋川诗中可见这种影响:
第一是直接描写诗人参禅的活动的诗 。
如:《蓝田石门精舍》:“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 。玩奇不觉远,因以缘源穷……”,再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见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
南宗禅的参禅活动,不是在暮鼓晨钟中苦苦修炼,也无面对青灯古佛,甚至连北禅的习静打坐也一概废弃,而是:劈柴担水,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认为禅悟是:“任性逍遥,随缘放旷” 。以上两首诗真切地描绘了王维的参禅活动,活动方式虽然不同,均能悟道 。由此可见,王维确实已经掌握了南宗禅的真谛 。
第二,直接阐述禅理的诗 。
如《戏题盘石》“可怜盘石临水泉,复有垂杨拂酒杯 。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泉水激石、垂杨拂杯、春风送花,都在无意之间,“空哦山无人,水流花开”,自然万物生灭变换,各随其宜,各得其所,是生动形象的禅理论 。
第三,渗透禅趣的诗 。
南宗禅强调“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顺应自然,还归自然便是归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是挂心头,一年都是好时节” 。因此,野花幽发,谷鸟幽鸣,空林寂寂,松风似秋,均是参禅悟道的最好契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