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有一种病,叫“人病”( 二 )


但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不禁无限的孤独和寂寞 。
惟有父亲和母亲、妻子和女儿亲近我,他们没有开除我的家籍 。他们越是待我亲近,我越是害怕病毒传染给他们,我与他们分餐,我有我的脸盆、毛巾、碗筷、茶几,且各有固定的存放处 。我只做我的坐椅,我用脚开门关门,我瞄准着马桶的下泄口小便 。他们不忍心我这样,我说:这不是个感情问题 。我恼怒着要求妻子女儿只能向我做飞吻的动作,每夜烧两盘蚊香,使叮了我血的蚊子不能再去叮我的父母,我却被蚊香熏得头疼,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在悄悄滴泪,当他们用滚开的热水烫我的衣物,用高压锅蒸或熏我的餐具,我似乎觉的那烫的,蒸熏的是我的一颗灵魂 。我成了一个废人,一个可怕的魔鬼了 。
我盼望我的病能很快好起来,可惜几年间吃过几篓中药、西药,全然无济于事 。我笑自己一生的命运就是写作挣钱 。我平日是不吃荤的,总是喜食素菜,如今数年里吃药草,倒怀疑有一日要变成牛和羊 。说不定前世就是牛羊所变的吧 。
我终于住进了传染病院 。
病院里,我们像囚犯一样要穿病服,要限制行动于一个极小的院子里,虽然那院墙是铁制的栅栏,可以看见外边的人 。但看了外边行人穿着花花绿绿行走,就顿生列入另册的凄惨 。我们渴望自由,每天打过吊针之后,就在院子里看红红的太阳,看涌动的云,弄着嘴唇逗引栅栏外树上的小鸟 。小鸟却飞去了,落下一根或两根的羽毛,我们皆如年节的小孩抢拾炮仗一样去强个不亦乐乎 。这行为乎被栅栏外的一个孩子瞧着,那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在动物院看笼中动物的神气,他竟大胆地走近了几步 。他的母亲,一个肥胖的女人就喊:“走远点,那是传染病!”这话使我潸然泪下,我只有背过身去,默默地注视着院中的一片玫瑰花,和花坛上的一群黑色的蚂蚁 。啊,美丽而善良的玫瑰不怕传染,依旧花红如血,勇敢的那蚂蚁不怕传染,依旧在为我们表演负重的远距离运动 。这一夜晚我们皆要等到很晚方回去睡,那依旧洁亮的月亮,它随我们到了栅栏里,它不嫌弃 。
我们最不喜欢看到的是栅栏角上的那一个蜘蛛网,它好大,状若一个筐篮,为我平生之少见 。我们傍晚用竿子挑破它,第二天,它又完好无缺,像一个通了电的铁网,又像是监视我们行动的雷达 。我们无可奈何,开始产生一个恶毒的念头,后悔我们为什么要声张自己是肝炎患者?为什么要来住传染病院?人们在歧视我们,我们何不到人群广众中去,要吃大餐饭,要挤公共车 。要进影院,甚至对着那些歧视者偏去摸他们的手脸,对他们打哈欠,吐唾沫 。那么,我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就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