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有一种病,叫“人病”( 三 )


病院中的人都是面色青黄,目光空洞,步履虚弱 。看着他们的形象我也知道自己的模样 。我们是忌讳用镜子的,但我们对黄色并不反感,黄在中国是皇帝的象征,于世界也是流行色,于是我们都显得亲热,在过道上,院子里,谁和谁见了都要点头,微笑也随之绽开,似乎我们有缘分,数十年前就认识似的,互相询问名称和单位 。
医生和护士是从不唤我们名姓的,直呼床号 。世界上叫号的只有监狱和医院 。
我先是“+235”,后一个病号出院了,我正式成了“235” 。“235!235!”这是在买饭了,饭勺不挨着我的碗,热汤几次就淋在我的手上,“235!235!”这是护士在送体温表了,她们查看了温度便去我们看见的地方洗手,我先是极不习惯这种叫号,但后来想通了,“贾平凹”不也是一个代号吗?虽然235不是爹妈为我起的名字,可现在满社会不是都在叫“张书记”“李主任”“刘主席”吗?
我在打吊针的时候,目光一直是看着天花板的,天花板很洁净,而我还是看出了上面的细小的纹路,并且从这纹路上看出了众多的鱼虫山水人物 。有人说,天花板是病人的一部看不完的书,这话真对 。然后我在琢磨“+235”,想有个“+”号,这是不吉利的,因为乙肝之所以是乙肝,就是各项指标是阳性,阳性表示出来就是“+”号 。待到正式为“235”了,我思索235三位数相加是10,这还好不是个13,但10也是不好,应该是9恰好,围棋的最高段位不就是9吗?中国人是爱好3、6、9的,幸喜有个3字 。
在医院的西楼角,也即在厕所的旁边,是有一棵古槐的,古槐的树叉上白天常见到卧一个猫头鹰 。每到夜里,它就叫了,它一叫,我们都惊慌起来,肯定在第二天,定要抬出去一个的 。这不是迷信,一定是猫头鹰闻着了欲亡人的气息在鸣叫 。大家都走出来,默默地注视着一个裹着床单的躯体出太平间 。他永远太平无烦恼苦痛了 。他的毛巾、牙具被拿出来放在窗台,他的母亲,或者他的妻子在地上滚着哭 。这时候,有许多苍蝇在嗡嗡叫,哪一个是他的灵魂所变呢?我们无声地祈祷他灵魂安妥,却不愿有苍蝇落在我们身上 。从此,我们皆害怕猫头鹰,但我们没有一个人敢诅咒它,更没有人动手打它,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当一日数次去厕所经过古槐下,都不自觉地往树杈上看看,那是惊慌的一看,也是盼望的一看,我们在心中默默地向它祈祷,企望它能饶恕了自己,我至此方明白了人人恨阎王却还给他修庙塑像称他是阎王爷的原因,而猫头鹰也该是称作爷的,也该是有庙和塑像的 。人怕什么,又奈何不了,人就想着法儿去讨好,去供奉,这就是世上神的产生 。猫头鹰就是一个神的 。
在这个监狱似的大地里,我们病人是互不歧视的,他同监狱的区别正在这里,犯人是要互相监督互相打小报告而争取减刑,这是因为他以前曾经“犯”过人,以犯人入狱,又以犯人减刑入狱 。我们患了病,并不是企图犯人,入院的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也是为了不犯了别人,所以我们互相关心,体贴 。每有一个出院,我们欢欣庆贺他的康复,也为了自己能治好而高兴 。每有一个入院,我们多半却为他传染了病而悲伤 。我们欢迎他的仪式虽不是握手和拥抱,却提醒他怎样买饭票,怎样服药,怎样不必悲观,病友和学友的感情一样珍贵,有待我们统统治愈出院后,我们在社会上仍可以形成一个关系网,这个关系网是受歧视之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建立的天长地久的友谊,他比那些互为利用的官网、情网、乌七八糟的网纯洁高尚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