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我是这样爱上读书的( 二 )


有一次和同班的吴显恕读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余,对纷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请教戴老夫子,也带点好奇,有意考他一考 。不料夫子一瞥题目,便把书合上,滔滔不绝,不但我们问的典故他如数家珍地详予解答,就连没有问的,他也一并加以讲解,令我们佩服之至 。
国文班上,限于课本,所读毕竟有限,课外研修的师承则来自家庭 。我的父母都算不上什么学者,但他们出身旧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晓畅通达的 。
我一进中学,他们就认为我应该读点古文了,父亲便开始教我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母亲也在一旁帮腔 。我不太喜欢这种文章,但感于双亲的谆谆指点,也就十分认真地学习 。
接下来是读《留侯论》,虽然也是以知性为主的议论文,却淋漓恣肆,兼具生动而铿锵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动 。再下来便是《春夜宴桃李园序》《吊古战场文》《与韩荆州书》《陋室铭》等几篇 。
我领悟渐深,兴趣渐浓,甚至倒过来央求他们多教一些美文 。起初他们不很愿意,认为我应该多读一些载道的文章,但见我颇有进步,也真有兴趣,便又教了《为徐敬业讨武瞾檄》《滕王阁序》《阿房宫赋》 。
父母教我这些,每在讲解之余,各以自己的乡音吟哦给我听 。父亲诵的是闽南调,母亲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从乡音深处召唤着我,对我都有异常的亲切 。就这么,每晚就着摇曳的桐油灯光,一遍又一遍,有时低回,有时高亢,我习诵着这些古文,忘情地赞叹骈文的工整典丽,散文的开阖自如 。
这样的反复吟咏,潜心体会,对于真正进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历史,涵泳文化,最为深刻、委婉 。日后我在诗文之中展现的古典风格,正以桐油灯下的夜读为其源头 。为此,我永远感激父母当日的启发 。
不过那时为我启蒙的,还应该一提二舅父孙有孚先生 。那时我们是在悦来场的乡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里,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涛声日夜不断,入夜尤其撼耳 。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个山头,和朱家祠堂隔谷相望 。
父亲经常在重庆城里办公,只有母亲带我住在乡下,教授古文这件事就由二舅父来接手 。他比父亲要闲,旧学造诣也似较高,而且更加喜欢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倾向 。
他为我讲了前后《赤壁赋》和《秋声赋》,一面捧着水烟筒,不时滋滋地抽吸,一面为我娓娓释义,哦哦诵读 。他的乡音同于母亲,近于吴侬软语,纤秀之中透出儒雅 。他家中藏书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图动人的线装《聊斋志异》 。
二舅父和父亲那一代,认为这种书轻佻侧艳,只宜偶尔消遣,当然不会鼓励子弟去读 。好在二舅父也不怎么反对,课余任我取阅,纵容我神游于人鬼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