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我是这样爱上读书的( 四 )


同学之间互勉的风气也很重要 。巴蜀文风颇盛,民间素来重视旧学,可谓弦歌不辍 。我的四川同学家里常见线装藏书,有的可能还是珍本,不免拿来校中炫耀,乃得奇书共赏 。
当时中学生之间,流行的课外读物分为三类:即古典文学,尤其是旧小说;新文学,尤其是三十年代白话小说;翻译文学,尤其是帝俄与苏联的小说 。
三类之中,我对后面两类并不太热衷,一来因为我勤读英文,进步很快,准备日后直接欣赏原文,至少可读英译本,二来我对当时西化而生硬的新文学文体,多无好感,对一般新诗,尤其是普罗八股,实在看不上眼 。
同班的吴显恕是蜀人,家多古典藏书,常携来与我共赏,每遇奇文妙句,辄同声啧啧 。
有一次我们迷上了《西厢记》,爱不释手,甚至会趁下课的十分钟展卷共读,碰上空堂,更并坐在校园的石阶上、膝头摊开张生的苦恋,你一节,我一段,吟咏什么“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 。后来发现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也激赏了一阵,并传观彼此抄下的佳句 。
至于诗词,则除了课本里的少量作品以外,老师和长辈并未着意为我启蒙,倒是性之相近,习以为常,可谓无师自通 。当然起初不是真通,只是感性上觉得美,觉得亲切而已 。
遇到典故多而背景曲折的作品,就感到隔了一层,纷繁的附注也不暇细读 。不过热爱却是真的,从初中起就喜欢唐诗,到了高中更兼好五代与宋之词,历大学时代而不衰 。
最奇怪的,是我吟咏古诗的方式,虽得闽腔吴调的口授启蒙,兼采二舅父哦叹之音,日后竟然发展成唯我独有的曼吟回唱,一波三折,余韵不绝,跟长辈比较单调的诵法全然相异 。
五十年来,每逢独处寂寞,例如异国的风朝雪夜,或是高速长途独自驾车,便纵情朗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或是“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 顿觉太白、东坡就在肘边,一股豪气上通唐宋 。
若是叶起更高古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意兴就更加苍凉了 。
《晋书》王敦传说王敦酒后,辄咏曹操这四句古诗,一边用玉如意敲打唾壶作节拍,壶边尽缺 。清朝的名诗人龚自珍有这么一首七绝:“回肠荡气感精灵,座客苍凉酒半醒 。自别吴郎高咏减,珊瑚击碎有谁听?”说的正是这种酒酣耳热,纵情朗吟,而四座共鸣的豪兴 。
这也正是中国古典诗感性的生命所在 。只用今日的国语来读古诗或者默念,只恐永远难以和李杜呼吸相通,太可惜了 。
前年十月,我在英国六个城市巡回诵诗 。每次在朗诵自己作品六七首的英译之后,我一定选一两首中国古诗,先读其英译,然后朗吟原文 。吟声一断,掌声立起,反应之热烈,从无例外 。足见诗之朗诵具有超乎意义的感染性,不幸这种感性教育今已荡然无存,与书法同一式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