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我是这样爱上读书的( 三 )


后来父亲又找来《古文笔法百篇》和《幼学琼林》《东莱博议》之类,抽教了一些 。长夏的午后,吃罢绿豆汤,父亲便躺在竹睡椅上,一卷接一卷地细览他的《纲鉴易知录》,一面叹息盛衰之理 。
我则畅读旧小说,尤其耽看《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甚至《封神榜》《东周列国志》《七侠五义》《包公案》《平山冷燕》等等也在闲观之列,但看得最入神也最仔细的,是《三国演义》,连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雾迷江赋》也读了好几遍 。
至于《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则要到进了大学才认真阅读 。当时初看《红楼梦》,只觉其婆婆妈妈,很不耐烦,竟半途而废 。
早在高中时代,我的英文已经颇有进境,可以自修《莎氏乐府本事》,甚至试译拜伦《海罗德公子游记》的片段 。只怪我野心太大,头绪太多,所以读中国作品也未能全力以赴 。
我一直认为,不读旧小说难谓中国的读书人 。“高眉”(high-brow)的古典文学固然是在诗文与史哲,但“低眉”(low-brow)的旧小说与民谣、地方戏之类,却为市井与江湖的文化所寄,上至骚人墨客,下至走卒贩夫,广为雅俗共赏 。
身为中国人而不识关公、包公、武松、薛仁贵、孙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议的 。如果说庄、骚、李、杜、韩、柳、欧、苏是古典之葩,则西游、水浒、三国、红楼正是民俗之根,有如圆规,缺其一脚必难成其圆 。
读中国的旧小说,至少有两大好处 。一是可以认识旧社会的民情风土、市井江湖,为儒道释俗化的三教文化作一注脚;另一则是在文言与白话之间搭一桥梁,俾在两岸自由来往 。
当代学者概叹学子中文程度日低,开出来的药方常是“多读古书” 。其实目前学生中文之病已近膏育,勉强吞咽几丸孟子或史记,实在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根底太弱,虚不受补 。
倒是旧小说融贯文白,不但语言生动,句法自然,而且平仄妥帖,词汇丰富;用白话写的,有口语的流畅,无西化之夹生,可谓旧社会白语文的“原汤正味”,而用文话写的,如《三国演义》、《聊斋志异》与唐人传奇之类,亦属浅近文言,便于白话过渡 。
加以故事引人入胜,这些小说最能使青年读者潜化于无形,耽读之余,不知不觉就把中文摸熟弄通,虽不足从事甚么声韵训诂,至少可以做到文从字顺,达意通情 。
我那一代的中学生,非但没有电视,也难得看到电影,甚至广播也不普及 。声色之娱,恐怕只有靠话剧了,所以那是话剧的黄金时代 。
一位穷乡僻壤的少年要享受故事,最方便的方式就是读旧小说 。加以考试压力不大,都市娱乐的诱惑不多而且太远,而长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内,常与诸葛亮、秦叔宝为伍,其乐何输今日的磁碟、录影带、卡拉OK?而更幸运的,是在“且听下回分解”之余,我们那一代的小“看官”们竟把中文读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