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词发展的大致过程是怎样的( 五 )
北宋词多娱宾遣兴之作,自然感发,托意确实不高 。这本是由词的文体特征所限定,未可论优劣 。南宋词适逢时代风云际会,词人极尽安排之能事,其词旨若隐若现,别有寄托 。好之者便可将其上接《风》、《骚》,归之诗教,通过“香草美人”的喻托传统,推尊词体,提高词的地位 。朱彝尊《红盐词序》说:“词虽小技,昔之通儒巨公往往为之 。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益远 。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 。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 。”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朱彝尊特别赏识姜夔和张炎的词作 。宋翔凤《乐府余论》剖析说:“词家有姜白石,犹诗家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 。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 。如《齐天乐》,伤二帝北狩也;《扬州慢》,惜无意恢复也;《暗香》、《疏影》,恨偏安也 。盖意愈切而辞益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也阐述了相同的观点,指出白石词的特点是“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 。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 。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 。”张炎词的特色也在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山中白云〉提要》说:“炎生于淳佑戊申,当宋邦沦复,年已三十有三,犹及见临安全盛之日,故其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 。”易代之际的词人有许多身世家国感受,都属难言之隐,只能托物寓意,借水怨山 。姜夔、张炎寄托幽隐的表现方法,非常投合朱彝尊等浙西词派的脾胃 。清人郭麐对此解释并告戒说:“倚声家以姜、张为宗,是矣 。然必得胸中所欲言之意,与其不能尽言之意,而后缠绵委折,如往而复,皆有一唱三叹之致 。”(《灵氛馆词话》卷二)
仅仅着眼于南宋词的思想内容,时代所赋予南宋词的,当然要远远超过北宋词 。《莲子居词话·序》称:“王少寇述庵先生尝言:北宋多北风雨雪之感,南宋多黍离麦秀之悲,所以为高 。”这也是清代众多词人推尊南宋词的重要原因 。清代中叶,词坛创作甚至是“家白石而户梅溪”(《赌棋山庄词话》卷十一),南宋词人之影响几乎一统天下 。
清代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推尊南宋词,是着眼于“比兴寄托”的理论立场 。离开这种理论上的有意识倡导,立足于感性的体悟,即使派中代表人物,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对北宋词的特殊喜爱 。如周济是常州词派的中坚人物,通过上文引述的周济话语,可以看出周济在强调南宋词的比兴寄托之同时,却表现出对北宋词的更多爱好,甚至有隐隐贬低南宋词的倾向 。陈廷焯作《白雨斋词话·自序》称:“伊古词章,不外比兴 。”因此对南宋词人推崇备至,声称:“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 。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 。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白雨斋词话》卷一)然代表他早年词学观点的《词坛丛话》,则明显流露出偏颇北宋词的倾向,说:“词至于宋,声色大开,八音俱备,论词者以北宋为最 。竹垞独推南宋,洵独得之境,后人往往宗其说 。然平心而论,风格之高,断推北宋 。且要言不烦,以少胜多,南宋诸家,或未之闻焉 。南宋非不尚风格,然不免有生硬处,且太着力,终不若北宋之自然也 。”
而后,况周颐以“重、拙、大”论词,夏敬观据此评价南北宋词,说:“北宋词较南宋为多朴拙之气,南宋词能朴拙者方为名家 。概论南宋,则纤巧者多於北宋 。况氏言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稍欠分别 。况氏但解重拙二字,不申言大字,其意以大字则在以下所说各条间 。余谓重拙大三字相连系,不重则无拙大之可言,不拙则无重大之可言,不大则无重拙之可言,析言为三名辞,实则一贯之道也 。王半塘谓‘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 。清初词当以陈其年、朱彝尊为冠 。二家之词,微论其词之多涉轻巧小,即其所赋之题,已多喜为小巧者 。盖其时视词为小道,不惜以轻巧小见长 。初为词者,断不可学,切毋为半塘一语所误 。余以为初学为词者,不可先看清词,欲以词名家者,不可先读南宋词 。”(《蕙风词话诠评》)
清末民初的王国维,以“境界说”论词,《人间词话》开卷明宗:“词以境界为最上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基于这样的立场,王国维一反清代浙西与常州两派观点,抑南宋而扬北宋 。他指责朱彝尊推尊南宋,以及“后此词人,群奉其说” 。“境界”之表现,王国维认为有“隔与不隔”之区分 。南宋词人的经意安排,便比北宋词人的“自然感发”隔了一层 。《人间词话》说:“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 。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而且,“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南北宋词的优劣高下自此判然有别 。王国维还从文学发展的角度观察南北宋词,指出每一种文体都有其自身的盛衰变化,“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 。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 。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 。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 。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人间词话删稿》)甚至,进一步认为南宋“如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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