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 三 )


祖母叫我们不要玩螳螂,说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脑子,肚里会生出一种铁线蛇,缠到马脚脚就断,甚么东西一穿就过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办?
它的眼睛如金甲虫,飞在花丛里五月的夜 。
故乡的鸟 。
我每天醒在鸟声里 。我从梦里就听到鸟叫,直到我醒来 。我听得出几种极熟悉的叫声,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个固定的枝头 。
有时一只鸟冒冒失失飞进那个花厅里,于是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子,吆喝,拍手,用书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 。可怜的东西这一来完全没了主意,只是横冲直撞的乱飞,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最后大概都是从两椽之间空隙脱走 。
园子里时时晒米粉,晒灶饭,晒碗儿糕 。怕鸟来吃,都放一片红纸 。为了这个警告,鸟儿照例就不来,我有时把红纸拿掉让它们大吃一阵,到觉得它们太不知足时,便大喝一声赶去 。
我为一只鸟哭过一次 。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癞花 。也不知从甚么人处得来的,欢喜的了不得,把父亲不用的细篾笼子挑出一个最好的来给它住,配一个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个荸荠,安了两根风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 。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挂在紫藤架下 。正是花开的时候,我想是那全园最好的地方了 。一切弄得妥妥当当后,独自还欣赏了好半天,我上学去了 。一放学,急急回来,带着书便去看我的鸟 。笼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还有半碗水,“我的鸟,我的.鸟呐!”父亲正在给碧桃花接枝,听见我的声音,忙走过来,把笼子拿起来看看,说“你挂得太低了,鸟在大伯的玳瑁猫肚子里了” 。哇的一声,我哭了 。父亲推着我的头回去,一面说“不害羞,这么大人了” 。
有一年,园里忽然来了许多夜哇子 。这是一种鹭鹜属的鸟,灰白色,据说它们头上那根毛能破天风 。所以有那么一种名,大概是因为它的叫声如此吧 。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 。我见它们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诉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没有说什么话 。我想起它们来了,也有一天会像来了一样又去了的 。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脸 。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 。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 。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的想着甚么 。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我的第一个继母)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 。我穿花时,服伺我的女佣人小莲子,常拿着掸帚在旁边看,她头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