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 五 )


大雨忽然来了 。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槐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 。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 。我爬上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的老桑树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 。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我常看见的老猫 。老猫又生了一群小猫了 。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 。我看它们攒着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
那棵龙爪槐是我一个人的 。我熟悉它的一切好处,知道哪个枝子适合哪种姿势 。云从树叶间过去 。壁虎在葡萄上爬 。杏子熟了 。何首乌的藤爬上石笋了,石笋那么黑 。蜘蛛网上一只苍蝇 。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叶子,这叶子有点甜么,那么嫩 。金雀花那儿好热闹,多少蜜蜂!波——,金鱼吐出一个泡,破了,下午我们去捞金鱼虫 。香橼花蒂的黄色仿佛有点忧郁,别的花是飘下,香橼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叶上,草稍微低头又弹起 。大伯母掐了枝珠兰戴上,回去了 。大伯母的女儿,堂姐姐看金鱼,看见了自己 。石榴花开,玉兰花开,祖母来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来了,下来扶您 。”
槐树种在土山上,坐在树上可看见隔壁佛院 。看不见房子,看到的是关着的那两扇门,关在门外的一片田园 。门里是甚么岁月呢?钟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单调,门开时,小尼姑来抱一捆草,打两桶水,随即又关上了 。水东东的滴回井里 。那边有人看我,我忙把书放在眼前 。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厅和花厅有人吃酒打牌(我记得有个人吹得极好的笛子) 。灯光照到花上,树上,令人极欢喜也十分忧郁 。点一个纱灯,从家里到园里,又从园里到家里,我一晚上总不知走了无数趟 。有亲戚来去,多是我照路,说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阶,哪里下坎 。若是姑妈舅母,则多是扶着我肩膀走 。人影人声都如在梦中 。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 。平日夜晚园子是锁上的 。
小时候胆小害怕,黑的,树影风声,令人却步 。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子”,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的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 。一进门,我就停住了 。我看见一个火星 。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 。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 。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 。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
【汪曾祺的散文】四月二日 。月光清极 。夜气大凉 。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 。便这样吧,日后再说 。逝者如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