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散文( 四 )


我们那里有这么个风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回去,必是坐车 。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甚么花开的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 。掐花的自然又是我 。我乐于干这项差事 。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冒一点险,用一点力,总给办到 。有时我也贡献一点意见,以为某枝已经盛开,不两天就全落在台布上了,某枝花虽不多,样子却好 。有时我陪花跟她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有人看过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兴 。碰到熟人同学,路上也会分一点给她们 。
想起绣球花,必连带想起一双白缎子绣花的小拖鞋,这是一个小姑姑房中东西 。那时候我们在一处玩,从来只叫名字,不叫姑姑 。只有时写字条时如此称呼,而且写到这两个字时心里颇有种近于滑稽的感觉 。我轻轻揭开门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这两样东西了 。太阳照进来,令人明白感觉到花在吸着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乐 。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随便找一本书看看,找一张纸写点甚么,或有心无意的画一个枕头花样,把一切再恢复原来样子不留甚么痕迹,又自去了 。但她大都能发觉谁来过了 。到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说“还当我不知道呢 。你在我绷子上戳了两针,我要拆下重来了!”那自然是吓人的话 。那些绣球花,我差不多看见它们一点一点的开,在我看书作事时,它会无声的落两片在花梨木桌上 。绣球花可由人工着色 。在瓶里加一点颜色,它便会吸到花瓣里 。除了大红的之外,别种颜色看上去都极自然 。我们常以骗人说是新得的异种 。这只是一种游戏,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 。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画在一起呢?真不可解 。——姑姑已经嫁了,听说日子极不如意 。绣球快开花了,昆明渐渐暖起来 。
花园里旧有一间花房,由一个花匠管理 。那个花匠仿佛姓夏 。关于他的机伶促狭,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为旧日佣仆谈起,但我只看到他常来要钱,样子十分狼狈,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说他的故事的人的 。花匠离去后,花房也跟着改造园内房屋而拆掉了 。那时我认识花名极少,只记得黄昏时,夹竹桃特别红,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急急走回去 。
我爱逗弄含羞草 。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的开张了,再猝然又来一下 。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
荷花像是清明栽种 。我们吃吃螺蛳,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户把马粪倒在几口大缸里盘上藕秧,再盖上河泥 。我们在泥里找蚬子,小虾,觉得这些东西搬了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 。缸里泥晒干了,便加点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 。赞美第一朵花 。荷叶上花拉花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会给我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