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董小苹

我的同学董小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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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苹是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 。入学不久,我们就约好了,由她来叫我去上学 。前一日下午,我很兴奋地向家里大人宣布了这一消息 。到了第二天早晨,只听前边大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王安忆!”我、妈妈、阿姨,三人一同奔过去开门 。妈妈一眼看见董小苹,就惊讶地叫道:“多么好看的小朋友啊!”说罢就去拉她,她逃跑了几步,最终还是被妈妈捉住,拉进房间 。记得那一日,她穿了一件白绒绒的大衣,戴一顶白绒绒的尖顶帽子,脸蛋是粉红色的,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且向上翻卷着 。妈妈始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她的美丽使妈妈非常兴奋;而站在一边的我,则满心委屈,妒忌得要命,眼泪都快下来了 。当我们终于一同走出门,她很亲热地用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 。这时候,我心中的怒气不由得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感动 。
她是一个特别幸运的女孩 。那时候,我们都这样认为 。她不仅形象美丽,而且极其聪慧,功课门门优秀,歌也唱得好,口齿伶俐,能言善辩,穿着打扮十分洋气 。外班的老师或同学提起她常常会说“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小朋友” 。当时,我们年级共有四个班,凡是受过幼儿园教育的孩子,都编在一班、二班,还有三班 。像我们四班,都是没有读过幼儿园,直接从家里来学校的 。因此,在这个班上就出现了一种较为复杂的情况:绝大部分的同学出身都相当贫寒,甚至有一些家长没有稳定的职业 。而另有一小部分孩子,出身于资产阶级或者高级职员、知识分子家庭,在学校教育之外,还另外请家庭教师学习英语、钢琴、美术等 。
董小苹所住的一条弄堂,是一条相当贫民化的弄堂 。这弄堂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房屋不整 。放学后,有时候她邀我去她家做功课,我们走进那个烟熏火燎的弄口,踩着破碎肮脏的路面,来到她家门前 。开门是一条过道,过道旁有一扇门,通向堂皇的客厅,一周皮沙发椅,围了一张西餐长桌,吊灯低垂在桌面上方 。时至今日,在我的印象里,那客厅总是暗暗的,好像一直拉着窗帘,隔开了里外两重天地 。我们顺着过道一直走向后面的厨房和洗澡间,再上了楼梯,走进她自己的小房间 。墙上挂了她与母亲大幅着色的合影,母亲背对着照片,她正面抱着母亲的脖子欢笑 。我们做完功课,就到楼顶晒台去玩,望着楼下破陋的弄堂,就像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差别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厄运 。我们常常互相生气,由于都是同样的任性与娇惯,谁都不肯宽容对方 。而在我们互相冷淡的日子里,彼此又是那么寂寞和孤独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各自坐在课桌前,磨磨蹭蹭地整理书包,期待着对方与自己说话 。和好的日子则是那样欢欣鼓舞、阳光明媚,就像是为了补偿虚度的时光,我们会以加倍热烈的语言表达互相的信任和友爱 。这时候,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一个资本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