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董小苹( 四 )


她读的是历史,心下却喜欢中文 。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到母校向明中学任教 。一年后她结婚怀孕,正遇学校实行聘任制的改革,于是以怀孕与产假期间无法正常上课的理由“不被聘任” 。她连日奔忙,终于为自己找到另一份“被聘任”的工作时,教育部门又下达了师资不外流的文件 。经过又一番奔波,她终于调入上海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办了一份名叫《上海青少年研究》的内部刊物 。
这时候,我已开始全日制做一名“作家”的生涯 。我埋头在一些虚拟的故事之中,将我经过、看见、听到的一些实事,写成小说 。我到邮局寄信,到银行取款,出国在机场验关,有时候只是在菜市场买菜,都会有人认出我 。他们叫我“青年作家”,使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可是,我又知道,自己不仅是人们所认识的那些,在那之外,自己还有些什么呢?有时候,在最热闹的场合,我会突然感到孤独,觉得周围的人都与我有隔阂 。那些高深的谈吐令我感到无聊与烦闷,我觉得在我心里,其实包含着简单而朴素的道理 。就这样,我和董小苹的往来逐渐频繁起来 。我很喜欢在她那个简陋而凌乱的家里坐上一时,说一些平常却实际的话 。她和她的丈夫、儿子住一套13平方米的往昔看门人的寓所,她的丈夫与她是生产组的同事,又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现在在教育局工作 。二人都在“清水衙门”,收入绝对有限,她又不惯向人开口,即便是自己的父母 。为了改变现状,她曾努力为丈夫留学日本做过争取,可是人事多蹇,事情遥遥无期,却已负了一身债 。她节衣缩食,幻想着无债一身轻的幸福时光,并执意培养孩子对拮据家境的承受能力 。她在1987年脱离编辑工作,专搞青年学生的比较研究课题 。
在大雨滂沱的天气,我们不合时宜地在她家做客 。积水顷刻间在她家门前淹起湖洼,隔壁公共食堂进水了,老鼠们游过来,栖身在她家台阶上避雨 。她安然地去幼儿园接回儿子,再去买菜买面粉,自行车像军舰一般在大水中航行 。然后她从容不迫地剁肉做馅,大家一起动手包饺子 。饺子熟了,我们各人端了碗找个角落坐下就吃,那情景好像插队的日子 。在这间小屋里,我感受到一种朴实无华的人生 。她读书、做学问、写论文,从一个作了针线匣的纸盒中取出针线,给儿子缝一条断了的鞋带,从自己微薄的稿费中留出5块钱,为自己买一条换洗的裙子 。她的每一个行为都给我以真实和快乐的感染 。
1988年春天,她因与日本青少年研究所合作的课题,受邀去了日本 。去之前,她将500元置装费大都用来添了结婚五年来没有添置的日常衣物 。当我向她提議应当做一件睡衣时,她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还有睡衣这一件事情 。我不由得想起她幼年时那小公主般的卧室,心想:时代将她改变得多么彻底 。如今,只有她那白皙的肤色与细腻的肤质,以及某些生活习惯,比如从不去公共澡堂洗澡等,才显露出她埋藏很深的气质 。而她现在再怎么高兴,也无法像她童年时那样欢欢喜喜地大笑 。她穿一件稍漂亮的衣服引来人们羡忌的目光,也会使她惴惴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