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董小苹( 三 )


后来,我去安徽插队,而我中学里的好朋友在我走后半年,去了江西一个林场 。她从江西来信说:“你知道我现在和谁在一起?和你小学同学董小苹在一起 。”她在信中还告诉我,董小苹想与我和好的愿望 。在经过了那样的时日之后,二人间的一桩小事显得多么无足轻重 。我回信时便附笔向董小苹问候,不久,就收到她附来的短信 。而正式的见面,是在两年之后的夏天 。我们一同在上海度暑,有一天,我去了她家 。她从楼上下来迎接我,将我带上二楼 。除了二楼,其余的房间全被弄堂里的邻居抢占了 。这时候的我们,彼此都很生分,并且小心翼翼的,似乎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穿了旧衣旧裙,扎了两个短辫,形容依然十分姣美,眼睛又黑又大,睫毛又密又长,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失去了小时候的活泼与生动,老老实实的 。只有当她母亲说起我们小时候的淘气,她才浮起笑靥,往昔的董小苹回到眼前,可是转瞬即逝,又沉寂下来 。
过后,我们就开始了间歇很长并且平淡的来往 。通过我中学的好朋友,我也不时能得到她的消息 。我知道她在那里依然被孤立,周围有许多对她极具伤害的猜忌与流言 。然后,我又知道她在很短暂的时间内,以过硬的病由和极大的决心办了病退,回到上海,在街道生产组做工 。这时候,我们家搬离了原来的地方,而她也搬出了原先的弄堂,被抢占的房子再无归还的希望,十年里惨痛的记忆也无法抹平 。1980年的冬天,她来到我家 。这时候,她已考上华东师大历史系 。她骑了一辆自行车,是在星期天晚上返校的路上到我家的 。她剪了短发,穿了一件朴素的外衣,态度有些沉默,说话总是低着头 。我们互相谈了这几年里的情况 。我已于1978年春回到上海,在儿童时代社工作 。从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回来不久,我发表了一些小说,行将走红 。她自1975年年底病退回来直到1979年进校读书,此间一直在一个做绣花线的生产组工作 。上大学是她从小的心愿,在林场时,曾经有过一个大学招生的名额,却被给了一个连一张通知都写不流利的男生,只因为他有一个好出身 。她听了这消息几乎昏厥,虽然她不相信会有什么好运落在自己身上,可心中却无可抑制地暗暗揣着希望 。
后来到了上海,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她便开始准备 。而如我们这样六九届的初中生,仅有五年级的文化程度,一切都需从头学起 。1977年的考试是竞争空前激烈的一年——自1966年起的历届毕业生全在这一时刻拥进考场 。她呕心沥血,最终却落榜 。她后悔道,如果考的是文科,分数线就过了,但她考了理科 。然后,到了1979年 。这两年中发生了很多变化,工商业者的工资、存款、定息、抄家物资纷纷被归还,生活渐渐宽裕起来 。国家政策开放,出国渐渐成风,许多漂亮的或不漂亮的女孩子嫁了阔佬或外国人而脱离苦境,但她还在绣花线作坊里勤勤恳恳地做一名仓库保管员,用业余时间进行补习,再一次进了考场,终于榜上有名 。在秋高气爽的季节,新生入校的场面,一定非常激动人心 。这一个娇嫩柔弱的女生不仅坚持了她的自尊与自爱,还保存了一个理想,并将之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