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诗词 读书有益人生诗句( 二 )


从诗人形象出发,我想到诗人对世界的态度问题 。在那些优秀的古诗中,无论诗人当时的境遇有多厄困,他在诗中对其书写的世界总是从容自若的,写作者和被写作者并不存在"被"的关系,两者互不凌越与归属,而是互相统摄、交换彼此 。就像李白说的"相看两不厌"的境界,诗人稍加援引、敞开,世界就自然流涌于诗中──其中最从容的当然是山水漫生的陶渊明和奔流回旋的李白,但磅礴坚韧的杜甫又是另一番酣畅的从容 。从容来自勇敢,诗人无畏地面对他书写的世界和将要产生的诗,全面端详,然后直取核心 。正如柏桦的话"诗人要勇敢、要有形象"所呈示,勇敢和形象是互相成就的 。
抛开原本意义,我愿意这样理解那句"发愤以抒情":此"愤",可想作上述之勇敢 。有了勇敢,方有抒发──方使抒发成为一种直接、从容、气酝深厚的抒发 。就好象一个人他本来是在世上艰苦地跋涉着的,但他勇敢地抒情──他边走边唱,面对世界、素材、艺术本身的纷纭骤变,他驻足审视、敞开接纳,然后,他神气地开腔,一个真正的世界就脱颖而出了 。
其实这又关涉庞德所言准确的问题,准确向是诗艺的一个重要标准,而在古诗中又有一番新意义 。像柏桦在一篇关于古诗的文章中指出的:好诗应该像许多古诗句一样,是你处在某一情境时,自然就想引用来抒情的诗句 。这准确不只是炼句,更是诗人本身的大气驱使的他可以勇敢地去捕捉准确的词语、继而淋漓尽致地代替万物发言的力量 。
李杜的诗,尤其是长诗组诗,无论从结构上还是情绪上来说,都给人一种左右逢源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行走在一个大森林中,且行且停,每一驻足便是一个新的景观在你面前展开──彷佛章台走马,一夜看尽长安花 。这也是我心目中理想的长诗状态,自由开放、强韧不绝,它与西方传统长诗的不同就像《比萨诗章》和《荒原》的不同──如果说庞德早期的意象主义诗歌是对中国诗歌(主要是绝句)的技巧、片断的理解,那么《比萨诗章》则从结构到精神上学习了中国古代长诗(包括散文) 。
回到诗人形象的着重问题,我有趣地发现当代诗地理上有两个地方几乎是自然地看顾了形象在诗中互相建立的可能,那就是四川和江浙地带的诗人们,也许是因为他们清秀的山水和清秀的修养 。但他们的形象竖立形式偏向弱的一方面,大概就像大历十才子、温庭筠、晏几道那样的建构,而缺乏像李杜那样的统摄能力,尤其是杜甫那种对顽劣的、不可能的题材的处理能力 。杜甫不但处理,而且承担──更甚者,他不只是承担,他体现:"他身上体现着一个时代的风物"(黄灿然语) 。
从而想想,在那些伟大诗人面前,当我们想到他们的诗,出现在我们心中的是一个整体的"某某的诗",而非单独的某一首诗 。这也是伟大诗人和优秀诗人的不同:说到李白,我们说的就是"李白",但说到贾岛,我们却完全可以用"僧推月下门"来替代,李白的每一首诗必然的只能出现在李白手上,"僧推月下门"却完全可以出现在另一个诗人手上 。一个伟大诗人就是诗歌本身亦即是他那个时代 。
二、情之所致,自然成诗
接下来我可以谈及诗歌了──当然这仍是和诗人紧密相关的诗歌 。古诗词在它的生发、进行方式上都给我不少启示,或者说刚好呼应了我正在思考的一些问题 。而诗歌的生发和进行,对我而言就是诗的全部、诗的整体结构,因为我心目中的好诗是不存在目的和结果的 。
有一次一个朋友在听完一节诗歌写作课后问我:"诗歌要这么复杂吗?"我听出她的问题指的不只是诗的成品,更指向诗的动机 。我几乎是马上答道:"无所谓简单和复杂,情之所致,自然成诗 。"" 情之所致,自然成诗 。"不知道是否哪个古人说的话了,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出,对于一个成熟的诗人来说,诗已是生命的一部分,绝不需要在诗的生发之前和生发之际刻意营造之 。黑山诗人罗伯特.邓肯深得个中三味,所以他从容的说:"诗,自然而然的事",诗,就是流水、鲑鱼、换角的麋鹿 。
为什么我要强调是"一个成熟的诗人",因为我在说的一直是动机,而非过程 。纯正的动机,当然得在成熟的技术支持下,才能自然成诗 。"诗三百,思无邪",这个"思"指的就是动机,而非一直被议论纷纷的诗中的思想感情等等,"思无邪"是指在诗的生发过程中不能有不纯正的动机──不但指不能功利地在诗以外的角度利用诗、猜度诗,还更严格地要求你不能以写好诗的名义去制造诗、和诗作斗智较量 。真正的诗你是不能骗它的,就像真正的爱情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