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诗词 读书有益人生诗句( 三 )


"情之所致",也可称之为"灵感","灵感"不只是指某个在脑海跳出的意象、词句,甚至整体构思,它更正确的是指一首诗在诗人内心呼唤着要产生出来的强烈冲动 。这个冲动一直酝酿着,已经和诗人的生命融为一体,到了适当时刻就顺利脱颖而出 。在古诗中有个奇特的例子:就是大量的酬唱诗、应景诗,这种诗在今天我们强调诗歌存在意义的必要性看来,似乎是极不成立的──怎么可以为那么多只是属于社交、行状纪存等偶然场景写作诗歌呢?然而这就是我所说的奇特之处:恰恰在这些诗歌中出现了许多伟大作品(看看李白就知道了),每首诗看似是率意的──在某个场景而言,但又是必然的──当你把它置于诗人的整个创作呈现空间中 。只要一点触动──甚至几乎没有特定要求,诗人因为其积蓄、培育的诗人形象的饱满而自然流溢出诗歌来 。
我想到两句外国人的诗,刚好可以说明在"生发"这一点上我们熟知的西方诗歌和我这里谈论的中国古诗的不同 。在奥登著名的《悼叶芝》中有云:"爱尔兰把你刺穿流出诗";而当代一位我认为最得中国古诗深味的诗人加里.斯奈德却说出了更从容的句子:"溪水涨时/诗涌流/溪水降时/堆石头 。"这正是诗歌如春水旋生的自如状态,而堆石头则是我们"漫不经心"地培育自身的过程 。
"漫",这个在古诗词中常常悠然出现的词,贴切地说明了诗歌的自生之力和诗人对之的从容态度 。像杜甫说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和遥相呼应的姜夔的词:"新诗漫与,好风景长是暗度 。"何其坦然的境界!诗歌从开启,到开启的过程,都获得诗人带来的自然生成的力量 。
到了开启的过程,诗歌甚至自己拥有了一种自我生长的能力 。这里涉入诗歌的进行方式──也许是技巧上的问题了,但关于怎样从古诗学习细部的技巧已经有太多的论述,这里我要谈的只是一个我在结构上继而是生长方式上的发现 。远至诗经中那种在民歌迭句中不断变奏成篇的方式,到巨细无遗地开发题材的一切可能性的赋(我视之为一种长诗)直到李白弥漫八荒的歌行、宋词那些抑扬曲折的长调,我们看到的诗歌形势就如爵士乐的即兴乐章,诗歌一边进行一边建构、消解、修改、变化自身,那过程就是一首诗的全部,到最后,如创世纪:"一切就这么成了,神看着是好的 。"这种进行方式绝对是反对那种为了奔向一个"灵感"得来的句子、意思而安排、制造一首诗的写作方式的,它是"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李白)的自由,而非"胸有成竹"的保守 。
想及当代诗,从庞德至黑山、垮掉一脉的强调自由即兴,神奇的毕肖普擅长的离题绕圈,都可与上者结合相看,从中看看我们一直说学古诗学古诗有多少属于盲人摸象的拘泥,在结构上的学习也许比字眼、意象上的琢磨更能直接导引到精神上的继承 。
当然,这种自由引起的最大咎病是容易导致诗的散文化 。先引废名的一个观点说说,他说古诗和新诗的最大不同应该是古诗是散文的内容配以诗的形式,新诗则是要用诗的内容配以散文的形式 。这说法有对有不对,的确从我们看到的大部分古诗看来,它们是占了形式(更多是词藻)的诗化的好处,令它们成为在形式上就已经有自足意义的诗 。但在那些优秀的古诗上,它们的内容:包括材质的结构、情绪的结构等虽然和散文有很大的相同之处,它们达到的意酝上的效果却绝对是诗的──而且因为它们对散文结构的吸纳,而在内容并推致形式上获得了更多的起伏曲折,令其表达能力更加丰富 。这也刚好和目前的诗歌变化相符:八九以来原先相对单薄的抒情诗逐渐加入更多的叙事和戏剧的因素,使之拥有了应付世界日益复杂化的相称力量 。而这,又恰好跟上了废名的预言──到如今,非如此不可了 。
三、重情的书写
深入到古诗的情绪核心,我的发现和一般习惯认为古诗是"逍遥"和出世的看法很不一样:优秀的古诗词,显如宋词,隐如两晋、初唐诗,皆是一种极为重情的书写 。何谓重情的书写,就以中国诗歌一个奇异的范畴为例:艳情诗──它和玄学派约翰.邓恩的"艳情诗"和印度的性爱诗固然不同,亦比康正果等今人研究的情色诗更为深刻沉重 。
艳情诗,其艳情非只文字上的旖旎艳丽或内容的情爱缱绻,而更重要的是诗人的"痴情"──简单说来,就是对这个世界上那芸芸短暂之物的重视和珍惜、对诗人与这些短暂之物所结下的关系(古人称之为"缘")的重视和珍惜 。诗人对必将消逝的事物力求以笔留之,而正因为这"力求"与实际上的挽留之"不可能"之间的冲突、拉扯,造成了文字和形式上的缠绵悱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