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和善( 三 )


考上大学后,我一直把写作当成玩,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发表小说,我都没有决定要当作家,都没有想到会把写作当作自己的职业 。我用到“玩”这个字,一点都不夸张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业余写点东西挺有意思,写作是一种能力,人应该具备这种能力,学文的人更是马虎不得 。直到研究生毕业,到出版社做了编辑,写的东西开始多了,我才慢慢地走上了文学“不归路” 。和文学,我是地地道道的“先结婚,再恋爱” 。因为写作,我爱上写作;因为写作,我已经不可能再干别的什么事 。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想象,还有什么能比文学更美好,更能让人入迷——离开了文学,我还能干什么呢?
我们常常会说文学是一种痛,为什么?为什么歌舞升平常常就不是文学?文学与珍珠的形成十分相似——珍珠是河蚌的一种痛造成的,是因为有了伤口,有了不适;文学同样是痛苦的结晶,没有痛在里面,就不可能形成美的文学 。世界上好的艺术品——文学、音乐、绘画,都一定要有点痛在里面,要让你难受,要让你痛不欲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产生一些真正的好东西 。好货不便宜,如果轻易能够得到,如果说来就来,手到擒来,稀里糊涂地产生了,那就不一定是珍珠 。
我的眼睛所受到的傷害,成全了我与文学的缘分 。就个人生活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很痛的事 。一个人的伤痛往往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文学真的不能没有痛,无关痛痒是不行的 。
文学痛在人心,没有痛,就很可能没有美 。不妨以张爱玲小说中的一个痛点为例 。张爱玲的名篇《金锁记》里,七巧嫁给了残疾人,早年守寡,后来获得了一大笔钱,但是这笔钱使这个女人变成一个恶魔 。为了控制自己内向而美丽的女儿,七巧让女儿养成很多坏习惯,包括抽大烟 。后来女儿终于遇到心仪的对象,开始谈婚论嫁,对未来有了美好向往,悄悄把大烟给戒了 。一天,那个她爱的男人来向她求婚,可是七巧用一句话,就很轻易地把女儿一生的幸福给毁了 。七巧说了什么?她告诉那个男人,女儿抽完了大烟就下来 。
为什么一个母亲,会处心积虑地毁掉女儿的幸福?明明女儿已经在戒鸦片了,谁都知道戒鸦片是件很痛苦的事,她作为母亲,不帮女儿掩饰,却还要故意夸大其词 。这就是张爱玲的过人之处,她看到了人性中那种无奈的痛,就忍不住要把它写出来 。关于张爱玲的小说有很多评价,我一直认为这个细节非常有力度,非常华美 。写的人心痛,看的人心也痛 。痛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东西,不仅仅是美,也不仅仅是丑,它很揪心,像不散的阴魂,像黎明前的雾气,它伴随着我们,让我们忍不住要叹息,忍不住要叫喊 。
文学往往就是一些这样那样的痛,而痛中间始终都有善 。事实上,只有善才能让我们更深刻地体会人生,才能确切地感受到文学中的痛 。善根是文学存在的基础,好的文学作品里面不仅要有痛,要有痛的底子,还必须充满善,一定要有些让人刻骨铭心的东西 。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想到他的自杀 。茨威格或许不能算是一个很伟大的作家,但是他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看不见的收藏》都是非常好的作品 。他出生在一个非常有钱的犹太人家庭,根本不需要用文学来养活自己 。他有点像当年的京剧票友,之所以玩文学,是觉得文学很美,很有意思,于是就从事了这项伟大的事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