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和善( 四 )

痛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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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要谈的不是茨威格的小说,而是他的最终结局 。他是犹太人,希特勒大肆屠杀犹太人的时候,他已逃到了巴西 。能幸免于大屠杀,对任何一个在欧洲的犹太人来说,都是十分幸运的,都是奇迹,但是茨威格最后还是自杀了 。他不愿意苟活,他打开煤气阀门,和他的遇难同胞一样,死于煤气中毒,只是地点不同 。
为什么他会自杀呢?因为他对当时的人类太绝望,他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他曾经觉得这个世界非常美,充满了诗意,然而一个本应该很美的和谐世界,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堪、如此丑、如此恶?茨威格的小说里到处都是美,而这个世界实在太丑陋了,这让他感到太痛,所以他选择了自杀 。
我不想评价自杀这件事,我只想说,一个作家,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有相当多与众不同的东西,必须有相当多与众不同的看法,只有这样,才能够货真价实地感受人间的至痛和至善 。
还是让话题回到我受伤的那只眼睛上 。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它只是我个人的不幸,是命中注定的,是生命中必须承受的痛 。
记忆中,我当时最大的恐惧,不是自己破相了,不是已经瞎了一只眼,而是医生要直接往我眼球上注射药水,这是治疗的需要,不可避免 。这真是太恐怖了 。当医生把装满药水的注射器举起来的时候,我便有种世界末日到来的感觉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医院,身边没有一个熟人,事前事后都没有人安慰我 。我胆战心惊地走向治疗室,注射将在这里进行 。对一个孤独的十三岁孩子来说,这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
每次注射我都想吐,很疼,头痛欲裂 。每次我都要独自在治疗室呆坐半天,医生觉得我很勇敢,护士觉得我很可怜,他们时不时地会表扬我几句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愿意回忆这件事,一直试图忘却 。然而我第一次意识到它的严重性,却是在二十多年以后 。当时是在上海,我跟余华和苏童三个人在一个宾馆里聊天,无意中谈起当年 。当我说到父亲听说是自己儿子被别人打伤,而不是儿子打伤别人,心里竟然仿佛一块石头落地时,余华就在原地跳了起来,说这太恐怖了,这叫什么事呀,怎么会是这样 。
事实上,我太了解父亲的为人,即使不是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年头,即使不是被打成“右派”,他也仍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伤害别人 。
自己的孩子伤害了别人,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他做出选择,我相信他会选择让自己的孩子受伤 。怕伤害别人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一种善,一种很大的善 。善在文学中同样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文学光有痛不行,还必须有善,要有大善 。文学并不是用来复仇的,不只是还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文学可以控诉,但绝不能仅仅是控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