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俗儿中的乡愁( 二 )


若非诗书继世之家,很难有成套的笔墨纸砚 。初通文墨的庄户人,有笔墨足矣 。写春联时,素净的瓷碟充作砚台,饱醮墨汁的狼毫,在红纸上首先书写的是“人丁兴旺”与“光宗耀祖”几个字 。从中挑拣出最好的,请进家庙或者供奉着宗亲灵位的堂屋,换下褪色的旧联 。接下来,运笔如风,肆意挥洒,一改先时的虔敬,在事先裁好的红纸上,写下五谷丰登的祈愿,写下六畜兴旺的祝颂,写下金鸡满架有蛋就下的春条,写出一段肥猪满圈的笑话,勉励后人勤奋刻苦读书 。
现在,粮仓颓圮,牛马为农机取代,鸡鸭鹅猪进入饲养场,这支腾龙走蛇气运生动的笔迟疑了,生涩了,滞缓了,但依然镪锵地绽放出心中的玫瑰 。年的味道就从这朵朵墨梅间悠然而出,溢满了草舍农家 。贴上春联会让破瓦寒窑蓬荜生辉 。没有人准确地告诉我,这种感觉是否透出年的味道 。但我却是格外喜欢,一瞬间,我会感到七经八脉茅塞顿开,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
人间有味是清欢 。给我留下终生难忘印记的是母亲的春节 。
那是四十年前,物质极其匮乏的七十年代,中国绝大多数家庭还没有解决温饱 。镇上只有一个逢星期礼拜开市的小集,冬天里几无可买,只有农民自产的葱姜蒜和土豆萝卜白菜,卖给镇上的小市民 。过年了,会有花生、鸡鸭鹅蛋、猪肉售卖 。平日出售油盐酱醋、烟酒糖茶的公营日杂商店,也会摆出咸鱼和味精 。至于木耳、银耳和蒜苗,已是人们能够买得起的最精致的年货 。
我们家的年货总是很少很少,远远不能满足我们胃口的需求 。几块猪肉,几条杂鱼,一包花生,半袋醮果,两斤朝子糕,一缕蒜苗,半斤水果糖,一挂小鞭,几个二踢脚……连大米和白面也是按人头半斤的量公派的,因此,那两只盛装细粮的布袋,总是清洗得干干净净,折叠得整整齐齐,和母亲的重要物品一起珍藏在柜子里 。虽然今天盘点起来让人揪心,但当时我们却曾为花花绿绿的鞭炮和漂亮的塑料糖纸而欣喜陶醉 。
母亲并不因钱少不能过个肥年愁眉不展,也不因一家老小没能都穿上新衣服唉声叹气 。她变着法地粗粮细作,用油盐葱花和面粉炮制出各种美食 。母亲讲究,在她的口传心授下,我们学会了一些节令 。这节令到了今天读书人的嘴里被唤作年俗 。在母亲的年俗里,有两项令我费解,甚至引起我的迁怒 。
过年前,擦玻璃的工作,事前分配给了哥哥和姐姐 。扫院子的活儿,被我主动承包下来 。扫院子也并不是一项简单的劳动,他需要精心细致的整理,哪些东西需要转移出去并堆放整齐,哪些东西要转换位置重新摆放,哪些东西破损到没有价值才能彻底抛弃 。井然有序地搞定这些之后才是洒扫 。洒扫并保持得草刺皆无才能得到母亲的夸赞 。除夕,母亲却率先破坏了我的劳动成果,她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捆芝麻秸秆铺在房门前,召呼哥哥、姐姐和我过去踩,听着脚下噼噼叭叭的秸秆破裂声,欣慰的笑容洋溢在母亲素净的脸上 。哥哥和姐姐兴高采烈,欢呼雀跃,造出很大的声势 。可我却低着头,撅者嘴,狠命用脚跟跺着芝麻秸杆 。看着满地芝麻杆的碎骨,我胸中腾起一股歪火 。母亲一定是觉察到了我的不快,她放慢步子,伸手抚摸着我的头 。母亲掌心的温热瞬间驱走了我的心魔,我忘乎所以地跳着、蹦着,一家人载笑载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