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诗词创作的尴尬 如何评价散文诗在当代的尴尬地位( 三 )


然而,在这里我主要想谈的还是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的评价问题 。众所周知,时下流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习惯于把当代文学60年划分为前后两个30年,前一个30年属于革命年代,后一个30年属于改革年代,革命年代的旧体诗词创作表面上看起来并不繁荣,但实际上取得了令后人瞩目的成就,而改革年代的旧体诗词创作则相反,表面繁荣的背后却掩饰不住内在的虚浮、匮乏与危机 。这个整体判断似乎正与新文学界对于当代文学前后两个30年的历史判断相龃龉 。谓予不信,不妨做一番简短的历史检视 。在革命年代里,以“三红一创”为代表的红色经典小说大流行,新诗界则以郭小川和贺敬之的政治抒情诗最受欢迎,同时代的其他主流新诗人如今大都被当代文学史所遗忘,可见历史确实是残酷的选择 。之所以革命年代的绝大多数主流新诗人及其诗作被时间所淘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后来的学者们在这些诗人及其诗作中无法开掘出具有文学史和文学经典意义的话语空间 。“礼失而求诸野”,学者们只能到革命年代里的“地下写作”或“潜在写作”中去探寻“文学史上的失踪者” 。他们找到了食指,找到了“白洋淀诗群三剑客”(多多、芒克和根子),找到了昌耀,然而即令如此,仍然掩饰不住那个年代里新诗坛的落寞与黯淡 。我以为,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学术时刻,是到了我们把文学史视野放开的时候了 。如果不局限于新诗,而是把旧体诗词也纳入到整体的诗歌史考察范围,我们将会发现,革命年代的诗歌史无疑是辉煌璀璨的,一大批当代诗歌史上的失踪者将被我们重新发掘出来,这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包括诗歌史上的一个重大的考古学事件,其意义绝对不可以低估!正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在那个政治风暴频仍、尤其是到了“十年浩劫”的灾难岁月里,我们的旧体诗词却迸发出了让同时代的新诗汗颜的诗歌力量 。仅以地域而论,岭南诗坛的陈寅恪、冼玉清、黄咏雩、朱庸斋、詹安泰、李汝伦、张采庵等,京津诗坛的张伯驹、寇梦碧、俞平伯、钱锺书、张中行、郭风惠、陈宗枢、邓拓、李锐、巩绍英、黄万里、江婴等,皖苏沪诗坛的汪东、胡小石、洪漱崖、冒效鲁、陈声聪、潘伯鹰、周炼霞、陈小翠、张珍怀、丁宁、曹大铁、徐定戡、沈轶刘等,闽浙赣诗坛的夏承焘、吴鹭山、陈琴趣、宗远崖、许白凤、周素子、陈朗、周采泉、洪传经等,湖湘诗坛的沈祖棻、刘永济、罗密、朱雪杏等,巴蜀诗坛的曾缄、胡惠溥、吴宓、黄稚荃、许伯健等,西北诗坛的霍松林、罗元贞、胡秋、宋剑秋、徐翼存等,齐鲁诗坛的冯沅君、黄公渚、牟宜之等,无不在艰难时世中发出了不平之鸣,其人其诗都将在当代诗史上不可磨灭 。至于当时的新诗人如郭沫若、田汉、叶圣陶、老舍、茅盾、沈从文、聂绀弩、胡风、何其芳等人的晚年旧体诗词创作,笔者已在《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中做过集中的探究,其文学史和诗歌史意义同样不可抹杀,尤其是他们由新入旧的创作转变更值得珍视!
我并非一个厚古薄今之人,但在多年以来的现代性反思语境中,我确实不再相信“五四”以来所流行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论”了 。新未必优于旧,历史并非直线前行,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主要依靠那个时代的文学实绩来证明,这与先后无关、与新旧无关,也与文体无关 。我们不能因长期以来对旧体诗词的文体歧视而自我遮蔽了文学史考察的整体视野,而应该正视历史,对那些确实应该被历史所铭记的作家作品,无论新旧,同样秉笔直书,这才是当今学者亟需坚持的学术立场 。所以,当我以同样客观的视野来考察改革年代文学创作的时候,同样不分文体新旧 。我必须承认,改革30年的新文学成就肯定在旧体文学的成就之上,这主要是因为这个30年的小说创作取得了重大成绩,其成就甚至是现代小说30年所不可小觑的,其实完全可以和现代小说30年相媲美 。笔者多年来一直从事当代小说研究,举出各种理由来证明这一观点并非难事,此处就从简不赘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拿改革30年的旧体诗词与新诗相比较,其结果又当如何?这方面我显然不能苟同少数旧体诗词研究者的看法,他们彻底否定新时期30年的新诗成绩,甚至彻底否定“五四”以来整个中国新诗的成就,认为只有旧体诗词才是中国诗歌的正宗嫡传,只有旧体诗词才能代表中国现当代诗歌的成就,这无疑有些言过其实了 。正所谓矫枉过正是我们长期以来难以摆脱的思维模式,五四时期陈独秀和胡适在打倒旧文学、树立新文学时是如此,如今刘梦芙和徐晋如在否定新诗、重振旧体诗词上也是如此 。事实上,百年来中国诗坛的新旧之争一直未曾断绝,二元对立、矫枉过正、你死我活的思维和立场牢牢地控制着中国诗人和学人的判断和行动 。虽然我很能理解刘、徐重振“国诗”雄风的良好愿景,但文学史的理性却告诉我不能轻言轻信 。在我看来,改革30年的诗坛,新诗与旧体诗词不相伯仲,各擅胜场,也各有流弊 。但无论是与革命年代30年的旧体诗词相比,还是与改革年代30年的小说相比,其总体成就都不是很高 。这是一个让不少旧体诗词作者和学者都感到尴尬甚至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但事实很可能就是如此!新诗界30年出现了北岛、顾城、海子、舒婷、翟永明的诗,虽然不如小说界中那么骄人,我想也可以过得去了,他们的存在多少可以抵消一点所谓“口水诗”、“梨花体”、“羊羔体”等等给读者所带来的不快 。旧体诗坛呢,老实说,近30年来出现的名家也不多,许多诗坛耆老虽然有幸渡过劫难活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但此时在创作上已是有心乏力,更多地是凭着惯性在写作,所谓暮年诗赋动江关者并不多见 。这些诗坛耆旧的创作高峰期一般都在抗战时期或者革命年代,只有启功、杨宪益、荒芜等少数人的暮年诗作达到了新的境界 。至于中青年诗词作者,虽然人数庞大,但像老辈那样卓然成家者寥寥无几 。笔者曾读过岭南何永沂的《点灯集》,作者继承了聂绀弩、李汝伦等当代旧体诗词大家忧时伤怀、不拘一格的传统,堪称优秀作手 。而不少中青年名家诗词,慕其名而购其书,及读之则大感失望,这让我不敢也不愿太乐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