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斋诗话|姜斋诗话原文及翻译( 三 )


古诗无定体,似可任笔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矱 。故李于鳞谓:唐无五古诗,言亦近是;无即不无,但百不得一二而已 。所谓榘矱者,意不枝,词不荡,曲折而无痕,戌削而不竞之谓 。若于鳞所云无古诗,又唯无其形埒字句与其粗豪之气耳 。不尔,则“子房未虎啸”及《玉华宫》二诗,乃李、杜集中霸气灭尽,和平温厚之意者,何以独入其选中?
古诗及歌行换韵者,必须韵意不变转 。自《三百篇》以至庾、鲍七言,皆不待钩锁,自然蝉连不绝 。此法可通于时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气 。近有顾梦鳞者,作《诗经塾讲》,以转韵立界限,划断意旨 。劣经生桎梏古人,可恶孰甚焉!晋《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长篇拆开可作数绝句者,皆?若虫相续成一青蛇之陋习也 。
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着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捉煞了也 。如宋人《咏河魨》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饶他有理,终是于河魨没交涉 。“青青河畔草”与“绵绵思远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 。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 。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 。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 。要至于太白止矣 。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 。再失而为苏子瞻,萎花败叶,随流而漾,胸次局促,乱节狂兴,所必然也 。
“海暗三山雨”接“此乡多宝玉”不得 。迤逦说到“花明五岭春”,然后彼句可来,又岂尝无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 。若果足为法,乌容破之?非法之法,则破之不尽,终不得法 。诗之有皎然、虞伯生,经义之有茅鹿门、汤宾尹、袁了凡,皆画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 。死法之立,总缘识量狭小 。如演杂剧,在百思特网方丈台上,故有花样步位,稍移一步则错乱 。若驰骋康庄,取涂千里,而用此步法,虽至愚者不为也 。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 。神于诗者,妙合无垠 。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 。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 。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 。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
“更喜年芳入睿才”与“诗成珠玉在挥毫‘,可称双绝 。不知者以“入”字“在”字为用字之七,不知渠自顺手凑着 。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自然是登岳阳楼诗 。尝试设身作杜陵,凭轩远望观,则心目中二语居然出现,此亦情中景也 。孟浩然以“舟楫”、“垂钓”钩锁合题,却自全无干涉 。
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 。
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 。”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 。截分两橛,则情不足与,而景非其景 。且如“九月寒砧催木叶”,二句之中,情景作对;“片石孤云窥色相”四句,情景双收:更从何处分析?陋人标陋格,乃谓“吴楚东南坼”四句,上景下情,为律诗宪典,不顾杜陵九原大笑 。愚不可瘳,亦孰与疗之?
起承转收,一法也 。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则不成章矣 。且道“卢家少妇”一诗作何解?
是何章法?又如“火树银花合”,浑然一气;“亦知戍不返”,曲折无端 。其他或平铺六句,以二语括之;或六七句意已无余,末句用飞白法飏开,义趣超远: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气灵通,成章而达 。至若“故国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虚笼喝起,以下曲江蓬莱、昆明、紫阁,皆所思者,此自《大雅》来;谢客五言长篇用为章法;杜更藏锋不露,抟合无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转?陋人之法,乌足展骐骥之足哉?近世唯杨用修辨之甚悉 。用修工于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
起承转收以论诗,用教幕客作应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为一首尾也 。塾师乃以此作经义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若虫相衔成青竹蛇而何?两间万物之生,无有尻下出头,枝末生根之理 。不谓之不通,其可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