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斋诗话|姜斋诗话原文及翻译( 六 )


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 。歌行,鲍、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后极其致 。盖创作犹鱼之初漾于洲渚,继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鳞鬐始展也 。七言绝句,初盛唐既饶有之,稍以郑重,故损其风神 。至刘梦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扬扢性情,馺娑景物,无不宛尔成章,诚小诗之圣证矣 。此体一以才情为主 。言简者最忌局促,局促则必有滞累;苟无百思特网滞累,又萧索无馀 。非有红炉点雪之襟宇,则方欲驰骋,忽尔蹇踬;意在矜庄,只成疲苶 。以此求之,知率笔口占之难,倍于按律合辙也 。梦得而后,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丽尘 。白乐天、苏子瞻皆有合作,近则汤义仍、徐文长、袁中郎往往能居胜地,无不以梦得为活谱 。才与无才,情与无情,唯此体可以验之 。不能作五言古诗,不足入风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 。区区近体中觅好对语,一四六幕客而已 。
七言绝句,唯王江宁能无疵颣;储光义、崔国辅其次者 。至若“秦时明月汉时关”,句非不链,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诗起句,施之小诗,未免有头重之病 。若“水尽南天不见云”、“永和三日荡轻舟”、“囊无一物献尊亲”、“玉帐分弓射虏营”,皆所谓滞累,以有衬字故也 。其免于滞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则又疲苶无生气,似欲匆匆结煞 。
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 。况绝句只此数语,拆开作一俊语,岂复成诗?“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 。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 。”恰似一汉高帝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关通 。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
建立门庭,已绝望风雅 。然其中有本无才情,以此为安身立命之本者,如高廷礼、何大复、王元美、钟伯敬是也 。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门庭故自桎梏者,李献吉是也 。其次则谭友夏亦有牙后慧,使不与钟为徒,几可分文徵仲一席,当于其五七言绝句验之 。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 。”一“势”字宜着眼 。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 。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 。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 。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
李献吉诗:“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 。”固自不失此风味 。
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演令充早日暢耳 。有云:绝句者,截取律诗一半,或绝前四句,或绝后四句,或绝首尾各二句,或绝中两联 。审尔,断头刖足,为刑人而已 。不知谁作此说,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中骀宕灵通,句中有馀韵,以感人情 。脩短虽殊,而不可杂冗滞累则一也 。五言绝句,有平铺两联者,亦阴鉴、何逊古诗之支裔 。七言绝句,有对偶如:“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亦流动不羁,终不可作“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平实语 。足知绝律四句之说,牙行赚客语,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大雅》中理语造极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汉以下无人能嗣其响 。
陈正字、张曲江始倡《感遇》之作,虽所诣不深,而本地风光,骀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乐者,风雅源流,于斯不昧矣 。硃子和陈、张之作,亦旷世而一遇 。此后唯陈白沙为能以风韵写天真,使读之者如脱钩而游杜蘅之沚 。王伯安厉声吆喝:“个个人心有仲尼 。”乃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语,骄横卤莽,以鸣其“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说,志荒而气因之躁,陋矣哉!
门庭之外,更有数种恶诗:有似妇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乡塾师者,有似游食客者 。妇人、衲子,非无小慧;塾师、游客,亦侈高谈 。但其识量不出针线蔬笋,数米量盐,抽丰告贷之中;古今上下哀乐,了不相关,即令揣度言之,亦粤人咏雪,但言白冷而已 。然此数者,亦有所自来,以为依据:似妇人者,仿《国风》而失其不淫之度 。
晋、宋以后,柔曼移于壮夫;;近则王辰玉、谭友夏中之 。似衲子者,其源自东晋来 。钟嵘谓陶令为隐逸诗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气不胜,下此者可知已 。自是而贾岛固其本色;陈无己刻意冥搜,止堕★盐窠臼;近则钟伯敬通身陷入;陈仲醇纵饶绮语,亦宋初九僧之流亚耳 。似塾师、游客者,《卫风》、《北门》实为作俑 。彼所谓“政散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者,夫子录之,以著卫为狄灭之因耳 。陶公“饥来驱我去”,误堕其中 。杜陵不审,鼓其馀波 。嗣后啼饥号寒,望门求索之子,奉为羔雉,至陈昂、宋登春而丑秽极矣 。学诗者,一染此数家之习,白练受污,终不可复白,尚戒之哉!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流览而达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 。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 。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 。其述怨情者,在汉人则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唐人则“闺中少妇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娈中自矜风轨 。迨元、白起,而后将身化作妖冶女子,备述衾裯中丑态 。杜牧之恶其蛊人心,败风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 。近则汤义仍屡为泚笔,而固不失雅步 。唯谭友夏浑作青楼淫咬,须眉尽丧;潘之恆辈又无论已 。《清商曲》起自晋、宋,盖里巷淫哇,初非文人所作,犹今之《劈破玉》、《银纽丝》耳 。操觚者即不惜廉隅,亦何至作《懊侬歌》、《子夜》、《读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