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斋诗话|姜斋诗话原文及翻译( 五 )


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故嗣是而兴者,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 。降而萧梁宫体,降而王、杨、卢、骆,降而大历十才子,降而温、李、杨、刘,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阳、琅邪、历下,降而竟陵,所翕然从之者,皆一时和哄汉耳 。宫体盛时,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笔纵横,不屑烟花簇凑 。唐初比偶,即有陈子昂、张子寿扢扬大雅 。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未尝党同伐异,画疆默守 。沿及宋人,始争疆垒 。
欧阳永叔亟反杨亿、刘筠之靡丽,而矫枉已迫,还入于枉,遂使一代无诗,掇拾夸新,殆同觞令 。胡元浮艳,又以矫宋为工 。蛮触之争,要于兴、观、群、怨,丝毫未有当也 。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竞胜,而自问风雅之津 。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 。是知立“才子”之目,标一成之法,扇动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羁络骐骥;唯世无伯乐,则驾盐车上太行者,自鸣骏足耳 。
所以门庭一立,举世称为“才子”、为“名家”者有故 。如欲作李、何、王、李门下厮养,但买得《韵府群玉》、《诗学大成》、《万姓统宗》、《广舆记》四书置案头,遇题查凑,即无不足 。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则更不须尔,但就措大家所诵时文“之”、“于”、“其”、“以”、“静”、“澹”、“归”、“怀”熟活字句凑泊将去,即已居然词客 。如源休一收图籍,即自谓酂侯,何得不向白华殿拥戴硃泚耶?为硃泚者,遂褎然自以为天子矣 。举世悠悠,才不敏,学不充,思不精,情不属者,十姓百家而皆是 。有此开方便门大功德主,谁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诗式》一派,下游印纸门神待填硃绿者,亦号为诗 。《庄子》曰:“人莫悲于心死 。”心死矣,何不可图度予雄耶?
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 。王敬美风神蕴藉,高出元美上者数等,而俗所归依,独在元美 。元美如吴夫差倚豪气以争执牛耳,势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论诗,大有玄微之旨 。其云“河下佣”者,阿兄即是 。挥毫落纸,非云非烟,为五里雾耳 。如《送蔡子木诗》:“一去蔡邕谁倒屣?可怜王粲独登楼 。”恰好安排,一呼即集,非“河下佣”而何?
元美末年以苏子瞻自任,时人亦誉为“长公再来” 。子瞻诗文虽多灭裂,而以元美拟之,则辱子瞻太甚 。子瞻、野狐禅也,元美则吹螺摇铃,演《梁皇忏》一应付僧耳 。“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 。”元美竭尽生平,能作此两句不?
立门庭者必饾饤,非饾饤不可以立门庭 。盖心灵人所自有而不相贷,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 。人讥“西昆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 。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 。如刘彦昺诗:“山围晓气蟠龙虎,台枕东风忆凤凰 。”贝廷琚诗:“我别语兒溪上宅,月当二十四回新 。”“如何万国尚戎马,只恐四邻无故人 。”用事不用事,总以曲写心灵,动人兴、观、群、怨,却使陋人无从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无有推建门庭者,而独起四百年之衰 。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岂以“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为出处耶?用意别,则悲愉之景原不相贷,出语时偶然凑合耳 。必求出处,宋人之陋也 。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诗求出处,抑以诗为出处,考证事理 。杜诗:“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 。”遂据以为唐时酒价 。崔国辅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 。”就杜陵沽处贩酒向崔国辅卖,岂不三十倍获息钱耶?求出处者,其可笑类如此 。
一部杜诗,为刘会孟堙塞者十之五,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为谢叠山、虞伯生汙蔑更无一字矣 。开卷《龙门奉先寺诗》:“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尽人解一“卧”字不得,只作人卧云中,故于“阙”字生许多胡猜乱度 。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处,从阴鉴、何逊来,向后脱卸乃尽,岂黄鲁直所知耶?至“沙上凫雏傍母眠”,诬为嘲诮杨贵妃、安禄山,则市井恶少造谣歌,诮邻人闺阃恶习,施之君父,罪不容于死矣 。
《小雅鹤鸣》之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创调也 。要以俯仰物理而咏叹之,用见理随物显,唯人所感,皆可类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为隐语也 。若他诗有所指斥,则皇父、尹氏、暴公,不惮直斥其名,历数其慝;而且自显其为家父,为寺人孟子,无所规避 。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 。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则虽无所诽诮,亦可加以罗织 。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鸣,三木加身,则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可耻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轻薄圆头恶习,君子所不屑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