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上的笔记》读后感锦集( 九 )


“感怀、咏物、山水诗之杂合体”这个副标题,其实已经总和了作者的大多数意图 。由于其缺乏某种不管是走向中心还是脱离中心的能力,整本诗集就像一个在行进的长途汽车上绑着的水罐——水罐底部破了一个小洞,于是水就在不知不觉中漫洒一路 。我们可以用这沿路倾洒的水来比喻孙文波的《长途汽车上的笔记》,这些水是倾洒之后再也无法复原、装回罐子里去的,它们就渗透进了路边的泥土里,或者等待被冷风吹干 。
就以其中的“长途汽车”这个旅行工具和诗歌动力装置而言,长途汽车是一种对县域、城-乡交通至关重要的交通工具,只要我们想想《到阜阳六百里》《落叶归根》之类电影,回乡者不会选择飞行、高铁或步行、缆车、自行车、短途面包车、自驾汽车,孙文波的作品对应于电影中已经成为一种类型的公路旅行题材,遵从一种卢卡奇式的经验的现实主义 。可能孙文波想要借此克服新诗的内在性焦虑 。评论家一行认为孙文波对“经验主义”进行了修正和调整,“一是从‘提纯式的经验主义’转向‘芜杂的经验主义’,二是从‘局部的经验主义’转向‘整体的经验主义’ 。”[8]“提纯式的经验主义”是现代诗的一种常见风格,也是提倡里尔克式的“诗即经验”观念的产物,这里经验“必须经过浓缩、结晶、纯化或戏剧化”,“经验需要被一种美的、光亮或幽暗的诗性氛围所统摄,诗歌应该呈现经验中的光芒、黑暗、美妙时刻或诗性的冲突场景” 。一行举了弗洛斯特、爱德华·托马斯、早期希尼以及中国的吕德安、张曙光、雷武铃等诗人作为这种“提纯式的经验主义”的例证 。这种经验主义其实建立在象征的基础上,在宽泛的意义上,它也是现代主义的遗产——表层和深层,事物和其背后的“本质”或“灵魂”,形式与意义的辩证法是维系这些“提纯式的经验主义”诗歌的基础 。而“芜杂的经验主义”更加强调生活的复杂性、混乱性,“是在诗中将经验保持在“非诗”状态的一种努力”,尽管除了肖开愚和孙文波,批评家一行没有给出给为完备的例证,我们大致可以设想它的代表性诗人是更加晚近和后现代的,比如艾伦·金斯堡,写《零档案》的于坚,九十年代之后的西川,以及孙文波 。其实,美国从威廉斯·卡洛斯·威廉姆斯以来的恨多诗人已经不是“提纯式的经验主义”的诗歌作者,但是也尚未迈入“芜杂的经验主义”的门槛,在他们那里,诗人对经验的撷取是一种临时的、随机的、切片式的方式,经验背后的“象征”是缺席的,比如“红色手推车”就是“红色手推车”,“便条”就是“便条”,只不过,经验在他们那里还尚未“芜杂”化到“泥沙俱下”或“异质混成”的程度,也尚未“长镜头”化 。反过来,尽管艾略特的经验已经很“芜杂”,但是他仍然属于“提纯式的经验主义” 。但是孙文波这里“芜杂的经验主义”并不是一个一以贯之的“长镜头”,准确地说,他的“笔记”是由一个个“景深”和历史的叠层构筑在一块的,在方法的层面上它仍然是“提纯”的,比如在具体意象的拣选上 。只不过这种意象的拣选、浓缩、纯化不再有能力组织为一个有向心力的意义结构,它更多地是散文化的、字面上的,当孙文波描写…………的时候,和威廉姆斯描写一张便条、手推车,或奥哈拉写关于可口可乐的诗并无不同 。当然,这并不是说这样的诗背后没有“意识形态”,如果你进行伊格尔顿式的观察,会发现它或多或少地维持了一种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或者在孙文波这里,是小资产阶级或农民-知识分子式的价值观,但是作为个别意象而言它并不负担这样的任务,个别细节和生活的总体之间并无希尼在描写爱尔兰沼泽、弗罗斯特描写雪夜树林时的暗示性极强的联系 。同时,相对于威廉姆斯或奥哈拉式的单一层面的“芜杂化”——某种意义上强化了现实主义的“幻觉”,孙文波式的“芜杂的经验主义”多了一个应对中国近四十年迅速变化的现实的层面,它的芜杂不是单一意识形态内部“生活总体”的罗列,而是关于儒释道、中国古代诗文、游记文学、文化古迹(建筑、雕刻、绘画、书法等)、当代经济生活、西方文化、西方价值的“提纯”,共同造成了不同价值秩序、话语路径、美学风格、文学程式之间的“众声喧哗” 。一行认为,“孙文波的诗歌语言,在某种意义上说则是‘粗放型’和‘不讲究’的(但其中仍然包含着某种控制力和对语言本身的反思性)”,笔者认为,这种“粗放”如果指一种诗歌性格是准确的,但是在意象上,孙文波的诗歌尽管是在偶然性、随机性的支配下完成的,但是其意象的总体却构成一部“提纯”的当代生活史,或庞德所说的“闪闪发光的细节” 。因为我们都知道,不管诗歌的“吞吐量”多大,或如何看似处理了“一切”,如何把“野生”的经验带入了诗歌,这“一切”和空前巨大的“吞吐量”相对现实而言只是沧海一粟 。因此,我们得承认孙文波的诗歌在细节上建立了不同事物之间的“比例”关系,正因为在这方面它是成功的,它才能给读者造成“现实幻觉” 。同时,相对于“提纯式的经验主义”而言,这种“芜杂的经验主义”又是缺乏向心力和方向性的 。